东瀛,京都,某处深藏于曲折巷陌、戒备森严的隐秘庭院。纸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室内只余下压抑的呼吸和炭火在精致火钵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上首,幕府将军的心腹重臣,平田一郎,身着庄重的吴服,面沉似水,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着跪坐在下首的小泽萝拉。他身后,几名气息凝练、眼神警惕如狼的武士手扶刀柄,身形似松实紧。
大明水师已到,各部都争相贿赂小泽萝拉,只因传言大明“神药”竟然能够避免天照大神的惩罚。然而幕府将军却始终将信将疑。于是他的重臣平田一郎便决定亲自出手。
“小泽桑,”平田的声音缓慢而带着沉重的压力,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人心上,“你口中的‘大明神药’,可使人百疫不侵……此等神物,闻所未闻。将军大人忧心国事,体恤万民,闻此讯息,寝食难安。然而空口无凭……”
小泽萝拉微微垂首,姿态恭谨,却无丝毫卑微之色。她双手捧起那个一路视若性命的檀木匣,置于身前光洁的榻榻米上,动作沉稳地打开匣盖。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草木清香与一丝极淡腥气的奇异味道瞬间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炭火气。匣内,是几颗深褐色、形状古怪、隐隐泛着奇异光泽的种子,以及一个小小的、密封的玉瓶。
“平田大人明鉴,”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此便是‘天花克星’之神种,与‘百疫辟易’之神汤原浆。神药之威,非虚言妄语。萝拉以身家性命担保。然而此乃天朝上国恩泽,非凡俗可轻得。大明皇帝陛下仁慈,亦有法度,唯真心归顺王化者,方有资格受此神恩庇护。”
平田一郎的目光死死锁住匣中之物,那奇异的药味钻入鼻腔,似有某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他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烁,权衡着巨大的诱惑与未知的风险。终于,他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他身后一名身材精悍、面容冷峻的中年武士应声膝行上前。此人是平田的死士,名唤鬼冢。鬼冢眼神锐利如刀,仔细检查了匣中种子,又拿起那个小小的玉瓶,拔开塞子,一股更浓郁、更奇诡的气味涌出。他凑近嗅了嗅,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恢复冷硬。他抬眼看向平田,目光中带着询问。
“鬼冢,”平田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为将军大人,为万民福祉,试药!”
鬼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即将饮下的不是未知的奇药,而是一杯清水。他毫不犹豫地仰头,将玉瓶中那粘稠、颜色深褐的药液一饮而尽。药液入喉,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涩灼烧感瞬间蔓延开来,胃腹之中仿佛有冰冷的蛇在游走,又似有火焰在升腾。他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强行压下所有不适,喉结滚动,将最后一丝药液咽下,脸上重新归于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微汗珠,暴露了那药力冲击的猛烈。
小泽萝拉静静地看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鬼冢君,此药不仅口服,还需和血!”小泽萝拉肃然道,“这大明神药,唯有血脉诚挚,对大明归心方可避免天照大神之惩罚。”说着她拿出一个奇怪的刀,示意鬼冢伸出胳膊。
鬼冢轻轻瞟了一眼平田,见他眼中首肯,当即毫不犹豫挽起袖口,露出胳膊。小泽萝拉按照大明医馆所教方法,将鬼冢胳膊划开,和血置入神药。
数日后,一个令人闻风色变的消息在京都悄然蔓延:西郊爆发了可怕的天花瘟疫,几个村落已被死神的阴影彻底笼罩,哀嚎遍野,十室九空,俨然成了人间地狱。
依旧是那间隐秘的庭院。平田一郎的目光紧紧盯着鬼冢,如同两柄淬毒的匕首:“鬼冢,西郊‘疫区’,你可敢再走一遭?”
鬼冢沉默地深深一躬。他换上最普通的粗布衣衫,在数名同样视死如归的幕府密探远远的、惊惧的目光跟随下,孤身一人,一步步走向那片被死亡和绝望笼罩的土地。
他面无表情地穿过死寂的村落,无视路边倒毙、肿胀发黑的尸体散发出的恶臭,甚至刻意靠近那些在痛苦中苟延残喘、浑身布满可怖脓疱的病患。他停下脚步,俯身,伸出带着薄茧的手,几乎触碰到一个蜷缩在破席上、浑身滚烫、神志模糊的病重孩童那流着黄水的痘疮。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远处窥视的密探们,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一日,两日……五日过去。
鬼冢安然无恙地走出了那片死亡之地。他回到庭院,在平田一郎及其手下震惊到极点的目光注视下,平静地脱下外衣,露出精壮而毫无异状的上身——没有红疹,没有脓疱,没有一丝一毫染病的迹象!他如同只是去邻村走了一趟亲戚。
死寂!
庭院内落针可闻。唯有粗重而难以置信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平田一郎脸上的沉稳彻底崩裂,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狂喜而急剧收缩,死死盯着鬼冢那健康的胸膛,仿佛看到了神迹降临!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宽大的衣袖带倒了旁边的茶盏也浑然不觉。
“神药!果真是……神药!”他嘶哑的声音带着狂热的颤抖,猛地转向小泽萝拉,眼中再无半分审视和疑虑,只剩下一种近乎贪婪的迫切与敬畏,“小泽传播官!将军府,愿为东瀛万民,求取大明神恩!一切条件,皆可商议!”
小泽萝拉看着眼前这位重臣失态的模样,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随即又被一股更庞大的洪流冲击着。她微微颔首,姿态依旧从容:“平田大人深明大义,萝拉定当竭力促成。”
小泽萝拉回到府邸,正在梳理各方势力所许诺的条件,忽地一道身影如同幽暗的流水,无声无息地滑入了这间被喧嚣包裹的内室。来人一身毫无纹饰的黑色僧袍,身形瘦削,面容清癯,正是姚广孝。
他脸上带着一丝悲悯的淡淡笑意,仿佛周遭的狂热与他隔着千山万水。
他缓步走到小泽萝拉身侧,目光越过屏风,扫了一眼外面影影绰绰的、躁动不安的人影。他淡淡道:“小泽传播官,”姚广孝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如同古寺幽钟,既空灵又带着彻骨的寒意,“你做得很好。看这东瀛之地,南北裂土,豪强并起,战祸连绵,几时曾休?民如草芥,命如蜉蝣,此诚人间地狱之相。”
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小泽萝拉,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却仿佛蕴含着能吞噬一切光明的深渊,继续道:“然我煌煌大明,乃礼仪之邦,仁义之师。陛下心怀四海,泽被苍生,此番东来,只为救民于水火,播撒王化圣恩。我天朝……只收良民,不要贼寇。”
姚广孝的声音陡然转轻,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魔力,却比最锋利的刀锋更令人胆寒:“传播官,此间群魔乱舞,你慧眼如炬,却不知……这浊浪滔天的东瀛诸岛之上,谁为顺天应命的真主?谁又是我大明该接纳的……良民?”
姚广孝的话语,字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入她的脑海。一股寒意,比身处西郊瘟疫死地时更甚百倍,骤然从她脊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无形的冰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只有姚广孝那身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漆黑僧袍,和他唇角那抹若有若无、洞察一切、掌控一切的、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