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下了三天,鹅毛似的雪片把路盖得严严实实,天地间只剩一片晃眼的白。王杰裹紧了厚大衣,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沿着城郊那条冰封的路来回走。风像刀子似的刮过脸颊,他呼出的白气刚散开,就被新的风雪卷走。这三天,他几乎没合眼,靴底磨得发亮,眼里布满红血丝,却还是一遍遍往前走——他知道,那孩子就在这条路上。
第三天下午,雪势稍歇时,他终于看见了。
远处雪地里,一个小小的身影直挺挺跪着,像株被冻住的幼苗。旁边歪倒着个女人,身上落满了雪,早已没了气息,只有那件破烂的棉袄还勉强保持着人形。
王杰放轻脚步走过去,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走到近前才看清,那女孩不过五六岁,小脸冻得发紫,睫毛上结着冰碴,身上的棉袄烂得露出棉絮,却还是死死抿着嘴,眼神空茫地望着地上的女人,仿佛周遭的风雪、寒冷,都与她无关。
他蹲下身,尽量让声音放柔:“娃。”
女孩没动,眼珠像冻住的琉璃,慢慢转过来看着他。
王杰从怀里掏出个还带着体温的窝头,递到她面前:“你娘……走了。”他顿了顿,看着那双蒙着苦难的眼睛,“跟我走吧,以后我照顾你。你叫我一声哥,嗯?”
女孩盯着他看了半晌,又转头看了看地上的母亲,小嘴唇动了动,声音细得像根线,却清晰地钻进风雪里:“哥。”
就这一个字,让王杰心头猛地一酸。他伸手去牵她的手,那小手冰得像块铁,却在被握住的瞬间,微微蜷缩了一下,攥住了他的指尖。女孩仰起脸,睫毛上的冰碴落下来,露出双清澈却又藏着惊惶的眼睛,像小鹿望着来人,带着点怯,又带着点孤注一掷的信任。
他起身从马车上取来铁锨,在附近不远处的空地上挖坑。冻土硬得像石头,每一锨下去都要费十足的劲,雪沫子顺着衣领往里钻,后背很快就被汗水浸透。挖了半人深的坑,他小心地把女人抬进去,用雪掩住,又在上面堆了个小小的雪堆。风卷着雪落在雪堆上,像是给这片土地盖上了层薄被。
“走吧。”王杰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另一只手提着她捡来的半块破布娃娃,“咱们回家。”
女孩被他牵着,一步一回头地看着雪地里的母亲,小小的脚印在雪地上踩出浅坑,跟着王杰的脚印,慢慢往城里的方向走。风雪又开始大了,卷着他们的身影,把来路的痕迹一点点埋进白茫茫里。
回到院里,王杰把小翠交给郝玉兰:“玉兰,带妹妹去洗洗,找身合身的小棉袄。”十一岁的郝玉兰已经出落得懂事,连忙拉着小翠往灶房跑,灶间的炭火正旺,映得两人小脸通红。她细心地帮小翠脱了破棉袄,用温热的水一点点擦去她身上的泥污,露出底下瘦得硌手的小身板。新做的浅蓝小棉袍穿在身上,袖口卷了两圈,倒显出几分孩子气的乖巧。
等小翠被带到正屋,王杰看着她捧着杯热米汤小口喝着,轻声问:“娃,你叫啥?”
“小翠。”她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水汽,声音细弱却清晰。
王杰指尖敲了敲桌面,沉吟道:“这名字带着股风霜气,不好。以后跟着我,就叫王念安吧——念着安稳,也盼着往后岁岁平安。”
小翠眨了眨眼,把“念安”两个字在嘴里嚼了嚼,然后重重点头:“嗯,我叫王念安。”
看着眼前这个怯生生却已露出活气的小女孩,王杰心里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地。最后一块拼图归位,任务完成的提示在意识里轻轻响起。他望着院里渐渐融雪的屋檐,心里清楚:此地的任务已了,是时候收拾行囊,踏上新的路了。
十二月初的西安,天刚放晴。地上的积雪冻得瓷实,踩上去咯吱作响,屋檐垂着半化的冰棱,阳光洒在上面晃得人眼晕。三进院子里,一百九十一个人站得整整齐齐,呼出的白气在冷空里迅速散掉。
王杰站在月台上,军靴碾过冰碴子,声音干脆:“十三到二十八岁,出列。”
人群里立刻有了动静,脚步踩在冻硬的地上,发出齐刷刷的声响。很快,一百个人站到了前排,其中八个是平时带队操练的队长,此刻往前挺了挺身子,眼神透着股劲。
“领好干粮和水袋,三分钟后出发。”王杰话音落,队伍已经动了。
陈小醉抱着铃铛站在廊下,郝玉兰牵着王念安跟在旁边。小家伙王念安盯着王杰,手里攥着木刀,手指冻得通红。
“家里交给你。”王杰走到陈小醉跟前,声音放轻了些。
“知道。”陈小醉点头,眼神亮得很,“等你信儿。”她是大伙公认的大队长,手里攥着院子的钥匙,也攥着剩下九十多号人的底气。
王杰没再多说,转身挥了挥手:“走。”
一百个人跟着他往外走,穿过巷口时,巡逻的兵丁老远就笑着点头:“王先生出去啊?”他们早眼熟了这位洋记者,一年多来,他带着人进进出出,谁都知道这主儿不好惹,领事馆的关系硬得很。
出了城门,风更冷了,刮得人脸生疼。队伍沿着官道往南,身后的西安城墙越来越远,远处的山影在日头下显出灰蓝色的轮廓。王杰走在最前头,步子迈得稳,他知道,这一百个人的脚程,得赶在天黑前到山脚下。
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把咸阳塬边缘的旧官道裹得严实。风卷着寒气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呜呜地响,除了偶尔几声野狗吠,再没别的动静——这三公里直道,早在日头落山前就被王杰带着人清了干净,连拾柴的老汉都被客气地劝离了。
“都搭把手,把路边的石头往沟里挪。”王杰压低声音,手里攥着根火把,火苗在风里歪歪扭扭。一百个年轻女人分成几队,借着月光和火把的亮,弯腰搬开路面上的碎石子、断木枝。她们动作麻利,袖口磨出毛边的棉袄被汗浸湿,贴在背上,却没人吭声——一年多的相处,她们早信了这位“洋记者”总有法子,就像当初他能在西安城里为她们撑起一片安稳似的。
队长里年纪最大的那个叫春杏,蹲在地上摸着一块凸起的土疙瘩,抬头问:“王先生,这土包得刨平不?”
“刨了,别硌着。”王杰应着,目光扫过整条直道。月光下,这条废弃的官道像条灰黑色的带子,两侧是深沟和矮树,正好挡住远处的视线。他看了眼怀表,时针指向午夜,四周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都停一下,到道边沟里等着,没我吩咐别出来。”王杰挥挥手,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女人们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退到沟沿下,借着灌木丛藏好。春杏最后一个挪进去,还不忘回头望了眼王杰的背影——他正站在道中间,背对着她们,不知道在做什么。
没人看清王杰是怎么动作的,只听见一阵极轻微的“嗡”声,像远处的闷雷,又像蜂群飞过。紧接着,一道巨大的黑影凭空出现在路面上,月光洒在银灰色的机身上,反射出冷硬的光。那东西太大了,机翼几乎要碰到两侧的沟沿,螺旋桨缓缓转动着,带起的风把地上的尘土卷得打转。
沟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春杏捂住旁边小姑娘的嘴,眼里又惊又奇。她们见过飞机——西安上空偶尔有国府的侦察机飞过,但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像头蛰伏的铁兽。
“出来吧,登机。”王杰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寂静。
女人们鱼贯而出,脚步有些发飘。王杰已经拉开了侧面的舱门,舱内透出暖黄的光,映得他金发泛着柔和的色泽。“按顺序上,别挤。”他站在舱门口,一个个扶着她们的胳膊往上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