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川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所有人的狂热之上。
整个宴会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用一种错愕的、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张武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一拍桌子,怒视着陈平川。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们刚刚大胜,士气正虹,你却在这里说这种丧气话!”
“你从中原逃难过来,认为它不好,就不让我们回去?凭什么?”
“就是!”另一个年轻将领也站了起来,指着陈平川的鼻子骂道,“我看你就是为了自己,想把我们永远困在这西域,好让你作威作福!”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将军好心收留你,你却在这里妖言惑众!”
质疑声和咒骂声,此起彼伏。
刚刚还被奉为神明的“智者”,转眼间就成了众矢之的。
张烈也目光不善地盯着陈平川,眉头紧锁。
“陈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我敬你是军师,但有些话,不能乱说。”
陈平川淡淡一笑,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没有直接回答张烈的问题,而是看向了身旁的秦王祝衡。
“王爷,有些事,还是由您来说比较合适。”
众人一愣。
那个自称是秦王的骗子?
难道……他真的是王爷?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祝衡的身上。
祝衡深吸一口气,陈平川说的对,有些事情,必须由他亲口说出来。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虽然干净、但已经洗得发白的旧袍子。
尽管落魄,但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皇室贵气,却依然无法掩盖。
“我知道你们认为我是骗子,但……我可以证明我是货真价实的秦王!”
祝衡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所有将领,最后落在了主将张烈的身上。
“张烈将军,一百多年前,贵军始祖张公,率众光复河西,上表归我大业。当时,高祖皇帝大喜,除了明面上的封赏,还曾派密使送来一道金牌,此事可对?”
张烈瞳孔一缩,这是归义军最高层的秘辛,除了历代主将和少数几位元老,外人绝不可能知晓。他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祝衡。
祝衡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那金牌上,高祖皇帝亲笔写下八个字。这八个字,只有皇族,以及你们张家的接任者才知道。”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八个字便是——‘日月山河,唯我大业’!”
“轰!”
张烈如遭雷击,猛地站了起来,椅子都被他带翻在地。
他身旁那名断臂老将军,更是浑身剧颤,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八个字,正是张家代代相传的最高机密!是他们百年忠诚的源头,是他们与大业朝廷之间最根本的联系!
祝衡看着张烈震撼的表情,惨然一笑:“这桩秘辛,记载于皇家宗卷《高祖实录》的孤本之中,此书藏于宫中‘天禄阁’,非皇族不得阅览。现在,你还认为我是骗子吗?”
张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祝衡,眼中的怀疑、警惕,已经尽数化为了骇然与悲戚。
他缓缓地,屈下了那条从未向任何人弯过的膝盖,单膝跪地。
“臣……归义军节度使张烈,参见秦王殿下!”
他身后,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老将,也都跟着跪了下去,神情复杂。
其余的将士们见状,哪里还敢怀疑,纷纷跟着跪倒在地,山呼道:“参见秦王殿下!”
祝衡叹口气,继续说道:“诸位都起来吧……说回正题,我一个大业朝的王爷,为何会沦落至此,像个丧家之犬一样,逃到这西域来?”
他惨然一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因为,我们的国,已经没了!”
“大业的皇帝,我的亲弟弟,已经……已经被人害死了!”
祝衡的声音,变得嘶哑而颤抖。
他开始讲述。
讲述梁太后如何专权,国舅梁越如何嚣张跋扈。
讲述景帝如何隐忍,如何试图夺回权力。
讲述那一场失败的宫变,心腹太监的背叛,景帝被逼饮下鸩酒,含恨而终。
而这些,都是祝衡在天牢里,梁越亲口告诉他的,目的就是为了临死前羞辱他,激怒他。
“他们杀死了皇帝,然后伪造了一份遗诏,立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种当傀儡!”
“如今的大业朝堂,已经被梁家那群国贼彻底掌控!”
“而我,因为想要为我弟弟讨个说法,也被他们诬陷入狱,判了斩首!”
祝衡指着陈平川,眼中充满了感激。
“是陈平川,冒着生命危险,从法场上将我救了出来!”
“我们一路被追杀,万里逃亡,才来到了这里!”
祝衡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众人的心上。
他们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骇然,再到彻底的呆滞。
他们心心念念的朝廷,他们渴望回归的故土,竟然……竟然发生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剧变?
皇帝被杀了?
权臣篡位了?
这……这不是话本里才有的故事吗?
“不……不可能!”张武脸色惨白,连连摇头,“这绝不可能!你……你们是为了阻止我们东归,故意编造出来的谎言!”
“谎言?”
祝衡猛地转过头,双目赤红地瞪着他。
“你以为我愿意将我祝家如此屈辱之事,公之于众吗!”
“你以为我愿意承认,我连自己的弟弟都保护不了,连自己的家都回不去吗!”
他一把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了胸口和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疤。
那是被关押时,受到酷刑虐待,留下的痕迹。
“这些,也是假的吗!”
祝衡的嘶吼,充满了血泪和屈辱,像一把刀子,刺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没有人再怀疑了。
一个人的眼神可以骗人,但那种发自骨髓的悲痛和绝望,是无论如何也伪装不出来的。
大厅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之前还叫嚣着要“重归大业”的将领们,此刻都像是霜打的茄子,一个个面如死灰。
他们引以为傲的忠诚,他们坚守百年的信念,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陈平川看着众人失魂落魄的样子,缓缓开口,说出了那句最残忍,也最现实的话。
“所以,诸位。”
“你们心心念念的那个大业朝,早已被一群窃国大盗所占据。”
“你们现在回去,是向谁效忠呢?”
陈平川的话,字字诛心。
是啊,向谁效忠?
向杀了皇帝、篡夺了皇位的梁家国贼效忠吗?
这个念头,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他们归义军的祖先,是为了守护大业的疆土,为了汉家的衣冠,才在这片土地上流血牺牲。
他们坚守百年,等的,是王师北定中原日,是堂堂正正地回归故里。
而不是去给一群乱臣贼子当狗!
“噗通!”
那名断臂的老将军,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绝望,口中喃喃自语。
“没了……都没了……”
“百年的坚守……原来……原来都是一场空……”
他的话,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信念崩塌的痛苦,远比肉体的伤痛更加折磨人。
整个宴会的气氛,从之前的狂热,瞬间跌入了冰点。
看着众人失魂落魄的样子,陈平川知道,火候到了。
摧毁一个旧的世界,是为了建立一个新的世界。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下。
“诸位,我知道这个消息对你们的打击很大。”
“但是,我们没有时间沉浸在悲伤里。”
“我们更应该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如鹰。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张烈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陈平川,声音沙哑地问道,“难道,我们就要一辈子困死在这里吗?”
“不!”
陈平川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走到那幅巨大的大业疆域图前,伸出手,却不是指向京城,而是指向了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敦煌。
“我们不回去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情和力量。
“就在这西域,就在这片被中原遗忘了的土地上,我们,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