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薄雪悄然落下,像一层细盐,覆盖了城郊的田野和陋室低矮的屋顶。气温骤降,寒风凛冽。陈家的小院,也进入了真正的“猫冬”时节。
陈默用旧棉被和塑料布将窗户缝隙仔细封好,又在炉子里多加了些煤块。陋室内,蜂窝煤炉散发着有限却宝贵的暖意,混合着玉米糊的香气和旧木头的味道。屋外寒风呼啸,屋内却还算得上一个温暖的避风港。
陈念恩已经习惯了小学的生活节奏。她聪慧的优势愈发明显,学习上几乎不用陈默和陈母操心。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她拿回了双百分的试卷和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
“奶奶!爸爸!我考了一百分!老师还表扬我了!”她举着试卷和奖状,像一只凯旋的小鸟冲进家门,小脸因为兴奋和寒冷冻得红扑扑的。
“哎哟!我的好孙孙!”陈母激动得手都有些抖,接过奖状,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骄傲的泪光。
陈默拿起女儿的试卷,看着那鲜红的一百分,再看看女儿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他冰冷的嘴角,再次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形成一个比之前自然了一点的笑容。他伸出手,用力地、却无比温柔地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念恩真棒!是爸爸的骄傲。” 这句话他说得有些生涩,却异常郑重。
为了奖励女儿,也为了抵御冬日的严寒,陈默罕见地奢侈了一回。他去集市上买了一个小小的烤红薯炉(最简陋的铁皮桶改装的那种),又买了几斤便宜的红薯。
傍晚,炉火烧得旺旺的。陈默将红薯埋进通红的炉灰里。不一会儿,诱人的甜香就弥漫了整个陋室。
“好香啊!”陈念恩吸着小鼻子,眼巴巴地守在炉子旁。
陈母也笑眯眯地看着,寒冷的冬日里,这香甜的气息和炉火的暖意,让人从心底里感到熨帖。
红薯烤好了,外皮焦黑,掰开来,金黄的瓤冒着热气,香甜软糯。陈默小心地剥开皮,把最烫最甜的部分先递给母亲,又给女儿剥好一个小的。
“小心烫,慢点吃。”他叮嘱着。
祖孙三代围坐在温暖的炉火旁,分享着香甜的烤红薯。陈念恩被烫得直吹气,小嘴却吃得停不下来。陈母小口小口地吃着,脸上是满足而慈祥的笑容。陈默看着她们,自己也慢慢吃着。红薯的暖意从胃里蔓延开来,似乎也驱散了些许心底的寒意。昏黄的灯光下,炉火跳跃,食物的香气和家人的笑语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在苦难中挣扎出的、近乎完美的“冬日暖居图”。这份温暖,是支撑他们熬过寒冬的全部力量。
然而,平静的假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那份关于杨雪的执念,如同炉火照不到的角落里的阴影,在陈默独处时悄然蔓延。
他看着女儿因为考了满分而兴奋的小脸,看着她依偎在奶奶身边满足地吃着红薯的样子,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却猛地窜入脑海:如果杨雪看到念恩这么优秀,这么懂事,她会怎么想?会后悔吗?会有一丝愧疚吗?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恶心和愤怒!他立刻将它压了下去。杨雪那种人,怎么可能会后悔?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她的贪婪和狠毒早已深入骨髓!念恩的优秀和懂事,只会让她更加嫉妒和怨恨,就像当初嫉妒陈岚对弟弟的维护一样!
但“如果”这个假设,本身就暴露了他内心尚未完全消散的迷障。他并非期待杨雪的悔悟,而是那份被至亲之人彻底否定、甚至被其视为仇敌的荒谬感和不甘,依旧在啃噬着他。他付出了全部,换来的却是最彻底的背叛和构陷。这份逻辑上的死结,是他理性上无法解开的心结。每一次看到女儿的好,在欣慰的同时,也会不自觉地勾连起那份被杨雪亲手斩断、践踏的过去。表面的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潮汹涌,关于那个女人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难以根除。
深夜,当女儿和母亲都已熟睡,炉火只剩下微弱的余烬时,那如同诅咒般的电话铃声,再次毫无预兆地响起!
“叮铃铃——!”
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惊悚,瞬间撕裂了炉火带来的最后一丝暖意!
陈默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眼。黑暗中,他的眼神冰冷锐利,没有一丝睡意。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听着那铃声疯狂地叫嚣着,像一只在窗外抓挠的恶鬼。响了七八声,他才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缓缓坐起,下床,走到电话旁。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台电话。只是凭着感觉,伸出手臂,精准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按下了那个冰冷的挂断键。
“嘟——”
忙音响起,一切重归死寂。
陈默站在电话旁,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冬夜的寒气透过门缝窗隙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却远不及他此刻内心的冰冷。刚才的铃声,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再次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释放出那些关于背叛、构陷、屈辱和恨意的毒气,瞬间充斥了他整个胸腔。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挂断了电话,但内心翻腾的冰冷怒意和那份被强行唤醒的、深入骨髓的警惕,却让他再无睡意。
他回到床边,没有躺下,只是坐在床沿,在无边的黑暗中,静静地守护着熟睡的女儿,也守护着内心那片被阴影笼罩的、无法示人的荒原。炉火的余烬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光,映照着他沉默而冰冷的侧脸。平静是假面,是生存的策略;而阴影,则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烙印。唯有守护好身边这微弱的灯火和温暖,才是他在这漫长寒夜里,对抗无边黑暗的唯一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