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薄雪未能持久,很快被寒风卷走,只留下地面一片湿冷的泥泞。陈家的小院也显得更加萧瑟,唯有墙角那个小小的花坛里,蒜苗冒出了倔强的、嫩绿的芽尖,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成为这灰暗世界里一抹微不足道却充满韧性的生机。
陈念恩已经放寒假了。她像一只勤快的小蜜蜂,主动承担起家里更多的琐事。清晨,她会轻手轻脚地起来,帮奶奶把炉子捅开,加上新煤;吃过早饭,她会拿着小抹布,仔细地擦拭那张小小的方桌和炕沿;写完不多的寒假作业,她就趴在窗边,看着外面光秃秃的树枝,或者拿出蜡笔,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
她的画风似乎有了一些变化。不再仅仅是温馨的家和灿烂的太阳。她画过寒风中的老树,画过窗玻璃上的冰花,甚至还画过一个模糊的、背对着画面、站在风雪里的身影,身影旁边写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坏人”。陈默无意中看到这张画,心头猛地一沉。女儿在用她稚嫩的方式,感知和表达着这个世界的复杂,包括那些隐藏在平静之下的阴影。他没有问,只是默默地将画纸收好,压在工具箱的最底层。
生活的清贫和冬日的严寒是具体的。蜂窝煤消耗得很快,需要精打细算;蔬菜的价格上涨,餐桌上更多的是咸菜和自家发的豆芽;陈默能找到的零活也更少了,收入锐减。但陈念恩从未抱怨过。吃饭时,她会把碗里的米粒吃得干干净净;看到奶奶把最后一点肉沫都拨到她碗里,她会懂事地夹回去:“奶奶吃,念恩饱了。” 这份超越年龄的体贴,让陈默和陈母既心疼又欣慰。
一天,陈念恩在院子里看她的蒜苗,小手冻得通红。她忽然跑进屋,拿起一张画纸和蜡笔,又跑了出去。陈默透过窗户看着,只见女儿蹲在花坛边,对着那几株嫩绿的蒜苗,认真地画了起来。她画得很专注,小脸被寒风吹得发红也浑然不觉。画完了,她举着画跑进来,献宝似的给陈默看。
“爸爸,你看!蒜苗宝宝不怕冷!它们在长大!”画纸上,几株顶着寒风的绿色蒜苗被描绘得充满生命力,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握紧拳头加油的小人,显然是代表她自己。
陈默看着画,再看看女儿冻得通红却亮晶晶的眼睛,一股暖流混合着酸涩涌上心头。女儿不仅懂事,更有着一种在逆境中寻找希望、为生命加油的坚韧。这份坚韧,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明亮的光,穿透了笼罩在这个家庭上空的阴霾。
他接过画,仔细地看着,声音低沉却带着力量:“嗯,蒜苗很勇敢,念恩也很勇敢。”
得到爸爸的肯定,陈念恩开心地笑了,那笑容如同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然而,这份由女儿带来的温暖,如同炉火的微光,只能照亮方寸之地。陈默内心那片被杨雪阴影笼罩的冻土,冰层依旧深厚。夜深人静时,看着女儿熟睡中恬静的脸庞,那份关于“为什么”的执念和冰冷的恨意,便会如同地底的寒泉,悄无声息地渗透上来。
他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如此冷酷无情?杨雪在诬陷他、带着娘家人打砸辱骂时,可曾想过念恩?在离婚后迅速投入他人怀抱生下孩子时,可曾对这个女儿有过一丝愧疚?在她享受着优渥生活时,可曾想过念恩跟着他和奶奶在陋室里啃着冷馒头?这份对至亲骨肉的漠视和伤害,比对他个人的背叛更让陈默感到彻骨的寒冷和无法理解的愤怒。这成了他心中关于杨雪最沉重、最无法释怀的枷锁。表面平静地生活,努力为女儿营造温暖的假象,但这冰层下的恨意和不解,如同深埋的根须,盘根错节,汲取着痛苦的养分,顽固地存在着。
这天傍晚,寒风呼啸。陈默刚从外面回来,带回了两个便宜的烤饼当晚饭。刚走进低矮的院门,屋里的电话就骤然响起!
“叮铃铃——!叮铃铃——!”
刺耳的铃声穿透呼啸的风声,显得格外凄厉和突兀!
陈默的脚步猛地顿住,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冰冷。屋内的陈母显然也被吓了一跳,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正在写字的陈念恩也停下了笔,小脸上闪过一丝紧张,下意识地看向门口。
铃声疯狂地响着,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恶意,在寒冷的暮色中持续叫嚣,仿佛在嘲笑他们这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
五声…十声…铃声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固执地撕裂着陋室脆弱的安宁。
陈默站在冰冷的院子里,寒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角。他没有立刻冲进去,只是静静地听着那持续不断的铃声,感受着那声音如同冰冷的针,一下下刺穿着他的耳膜和神经。他紧握着装着烤饼的塑料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
终于,在铃声持续了近二十秒后,他才迈开脚步,沉稳地走进屋内。他没有看缩在炕边、脸色有些发白的母亲,也没有看女儿紧张不安的眼神。他的目光直接锁定在那台疯狂作响的座机上,眼神平静得可怕。
他走过去,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伸出手指,平稳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狠狠地按下了挂断键!
“嘟——”
忙音取代了疯狂的铃声,像被掐断的哀鸣,瞬间消失。
陋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寒风拍打窗户的声音,和陈母压抑的、松了一口气的喘息。陈念恩看着爸爸高大沉默的背影,小嘴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低下头,重新拿起笔,但写字的动作明显慢了很多。
陈默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只是随手关掉了一个闹钟。他将手里的烤饼递给母亲:“妈,吃饭吧。”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但陈母接过烤饼时,却感觉那塑料袋上带着儿子手心传来的、冰冷的汗意。
陈默走到女儿身边,大手轻轻放在她小小的肩膀上。那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别怕,吃饭。”他低声说,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丝。
陈念恩抬起头,看着爸爸平静却深邃的眼睛,心头那份小小的紧张慢慢平复下来。她点点头:“嗯。”
一家人沉默地吃着烤饼。屋外寒风凛冽,屋内炉火微弱。陈默嚼着干硬的烤饼,味同嚼蜡。刚才那持续不断的铃声,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再次将他内心深处那口封存着无尽恨意和冰冷记忆的深井打开。杨家的阴魂不散,杨雪的狠毒无情,如同跗骨之蛆,提醒着他过去的噩梦从未真正结束。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安抚着母亲和女儿,但内心翻腾的冰冷怒涛和那份深入骨髓的警惕,却让这顿简单的晚饭吃得格外沉重。
他看了一眼窗台上女儿画的那幅“勇敢的蒜苗”,那抹嫩绿在昏暗中倔强地挺立着。他知道,自己必须像那蒜苗一样,在这凛冽的寒冬和深重的阴影中,牢牢地扎根,沉默地守护。表面的平静是冰层,内心的恨意与守护是冰层下盘踞的根。唯有如此,才能护住身边这点微弱的灯火,等待冰雪消融、根须破土的那一天。虽然那一天,似乎依旧遥不可及。他收回目光,继续沉默地咀嚼着食物,将自己所有的情绪,再次深深埋入那片不见天日的冰层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