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令像一张无形的滤网,将最汹涌的浊流暂时挡在了外面,但生活这条河,流淌的依旧不是清澈的甘泉。平静的表象下,阴影如同水底的暗礁,总在不经意间显露狰狞。
骚扰并未绝迹,只是换了更阴险、更令人作呕的形式。
匿名电话的幽灵,偶尔还会在深夜降临。有时是接通后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有时是变声器处理过的、不男不女的恶毒诅咒:“陈默,你不得好死!欠债不还,天打雷劈!”“你女儿在学校小心点!走路看着车!”;有时则是尖锐刺耳、毫无意义的噪音……每一次铃声响起,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陈默刚刚试图放松的神经。
他不再拔电话线,而是选择直接拿起听筒,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滚着压抑的怒火和冰冷的厌恶。等对方发泄完或挂断,他才缓缓放下听筒,动作沉稳,仿佛刚才接听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推销电话。但紧握的拳头,指节早已捏得发白。他不能露怯,不能让暗处的老鼠得意。他学会了在无声中对抗这份阴毒,用钢铁般的意志将恐惧和愤怒死死压在心底,不让它们惊扰到里屋的母亲和女儿。
陈念恩有一次半夜被电话惊醒,揉着眼睛出来,看到爸爸站在黑暗中拿着电话,小小的身体吓得一哆嗦。陈默立刻走过去,抱起女儿,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哄着:“别怕,念恩,是打错了。有爸爸在,谁也不敢伤害我们。”他将女儿抱回炕上,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她重新沉沉睡去。黑暗中,他守在女儿身边,像一座沉默的山,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窗外无边的夜色。那份守护的决心,在一次次恶意的滋扰中,被淬炼得愈发坚硬。
远处盯梢的视线,也如同跗骨之蛆。陈默送女儿上学、去附近工地打听零活、甚至只是出门倒垃圾,那种被暗中窥探的感觉,时不时就会缠绕上来。他变得更加警觉,走路时会习惯性地利用路边的橱窗、停放的车辆反光镜观察身后。有时他会故意停下脚步,在报摊前翻看报纸,或者走进路边小店佯装买东西,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可疑的目标。几次下来,他基本能确定,窥探者并非固定一人,有时像杨伟那种流里流气的混混,有时则是一些生面孔,大概是杨家花钱雇来的闲汉。
一次,他在一个稍远的劳动力市场外蹲活。阳光很烈,他靠着墙根,闭目养神,实则全身感官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忽然,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异常强烈。他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斜对面一个卖廉价水果的摊子后面。一个戴着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的瘦小身影正假装挑选水果,眼神却频频向他这边瞟来。那人显然没料到陈默反应如此之快,眼神一对上,立刻慌乱地低下头,抓起两个苹果匆匆付了钱就走,脚步有些踉跄。
陈默没有追。他只是冷冷地盯着那个仓惶逃离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街角。他拿出手机(一个极便宜的二手老人机),平静地拨打了负责他案子的老吴警官留给他的号码。
“吴警官,是我,陈默。在xx路劳动力市场门口,刚才又有人盯梢,身高大概一米七,很瘦,戴深蓝色棒球帽,穿灰色夹克,往东边跑了。特征记下了。”
电话那头的老吴声音沉稳:“好,知道了。保持警惕,注意安全,有情况随时联系。我们会加强巡逻。”
挂了电话,陈默继续靠在墙根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周围的工友或蹲或站,大声谈论着工钱和活计,没人注意到刚才那短暂的交锋。生活的残酷和坚韧,在这些为一口饭奔波的人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陈默融入其中,像一块被磨砺过的顽石。
回到家,陋室依旧是温暖的港湾。陈念恩正趴在炕沿上,用蜡笔在草稿纸上涂抹。她今天画的是学校门口那棵老槐树,绿油油的叶子,树下还有几个火柴棍似的小人,其中一个扎着两个小辫子,大概是她自己。陈母在一旁,戴着老花镜,就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仔细地缝补着陈默一件磨破了袖口的旧工装。针脚细密而均匀。
“爸爸!”陈念恩看到陈默回来,举着画,“看我画的大树!”
“画得真好。”陈默走过去,认真看了看,指着那个小辫子火柴人,“这是念恩?”
“嗯!”陈念恩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得意。
陈母抬起头,放下针线:“回来了?锅里热着粥,先喝口垫垫。”
“不急,妈。”陈默在女儿身边坐下,看着那幅充满童趣的画。女儿的世界是彩色的,简单的,她努力用画笔描绘着身边的美好,努力地将那些阴霾隔绝在外。这份纯真,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微光。
他拿起一支红色的蜡笔,在女儿画的老槐树上,轻轻地点了几个小点。
“这是什么?”陈念恩好奇地问。
“是树上开的小花。”陈默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
“哇!爸爸画得好看!”陈念恩开心地拍手,也拿起蜡笔,学着爸爸的样子,在树上点起红点来。
陈母看着儿子和孙女凑在一起涂画的侧影,布满皱纹的脸上,慢慢舒展开一个欣慰的笑容。这破败的陋室里,此刻流淌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安宁。
晚饭后,陈默照例检查门窗。他加固了门后的顶门杠,又仔细检查了窗户的插销。做完这一切,他坐在小凳子上,看着母亲和女儿准备入睡。陈念恩抱着一个用旧布缝的、有点丑的小兔子玩偶,那是陈母用碎布头给她做的。她小声地跟“兔子”说着悄悄话:“小兔子别怕,爸爸把门关好了,坏蛋进不来……”
陈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得厉害。他别开眼,望向窗外。夜色深沉,远处城市的灯火像模糊的星点。他知道,阴影并未散去,恶意仍在暗处潜伏。但看着炕上相依的祖孙俩,看着墙上女儿画的那棵开着“红花”的老槐树,一股深沉的力量从心底最深处涌起。他不再仅仅是为了复仇或证明清白而活着,他更是为了守护这方寸之地里,用血泪换来的、微弱的温暖和希望。他必须像这陋室本身一样,沉默、坚硬、扎根于地,成为母亲和女儿抵挡一切风雨的、最后的壁垒。他挺直了脊背,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