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的霜色未褪,青鸟的胶卷在显影液里浮起暗纹时,顾承砚正用铜镊子夹着相纸在红灯下摇晃。
相纸边缘的药水滴在木桌上,洇出深褐的痕迹,像极了他昨夜在虹口废墟里见到的血渍——那时他蹲在断墙后,听着日商据点里的电报机“嗒嗒”作响,就着月光捡到半张残片,上面歪扭的波形曲线,此刻正从相纸的暗影里爬出来。
“少东。”青鸟的声音压得很低,显影槽里的气泡“啵”地破了,“第三张。”
顾承砚的镊子顿了顿。
相纸在定影液里逐渐清晰,第一帧是老周的车把,茶帕折成三角卡在车辐间;第二帧是王阿婆的铜壶,帕角从壶嘴探出来,褶皱角度与电报残片上的波峰严丝合缝;第三帧——他的呼吸陡然一滞。
苏若雪的侧影被框在照片右下角。
她垂着眸,指尖正将帕子往茶碗底按,身后的雕花窗棂漏进半缕晨光,恰好照出窗纸上“北市茶驿”四个褪色的字。
“这是本月第三次。”苏若雪不知何时站在暗房门口,月白衫子沾着灶房的烟火气,“前两次我以为是巧合,原来他们早就在二楼雅间架了相机。”她的手指抚过相纸边缘的时间戳,“二月初七辰时三刻,正是我和染坊张婶交接新染料的日子。”
顾承砚将相纸贴在玻璃上,用铅笔在“北市茶驿”四个字旁画了个圈:“他们拍的不是茶帕,是密码本。”他的拇指蹭过照片里帕子的褶皱,“每个角度对应一个数字,时间戳就是坐标——和虹口的电报曲线对上了。”
苏若雪突然转身往偏房走,木屐敲在青石板上“哒哒”响。
顾承砚跟上时,见她正从樟木箱底翻出本旧账簿,封皮上的“苏记织绣”四个字被虫蛀得只剩半片“纟”旁。
“阿娘走前塞给我的。”她翻开泛黄的纸页,指腹拂过被蛀成圆孔的字迹,“我从前只当是绣样笔记,原来……”她的声音突然哽住,“这里!”
顾承砚凑过去。
在虫蛀的缺口间,一行小楷若隐若现:“折非定式,心变则形移。哀时多一折,怒时不封角。”
“她教我叠帕子,不是教我藏针脚,是教我藏情绪。”苏若雪的眼睛亮起来,“真正的情报不在角度里,在折帕时的心跳里——我高兴时会把帕角多压半分,难过时会漏折第三道。这些他们用尺子量不出来!”
顾承砚的指尖在账簿上轻点,唇角慢慢扬起:“所以你要故意漏一次。”
“对!”苏若雪攥紧账簿,“下午我去南市分号,交接货单时让他们听见街头枪响。我会手抖,帕子叠到第四折就松手——他们以为抓到了漏洞,其实是我们递过去的假饵。”
午后的阳光晒得青砖墙发烫。
苏若雪抱着一摞账本跨出织坊时,顾承砚站在门廊下,看她鬓边的银簪闪了闪。
街角的糖画摊前,两个穿灰布长衫的人正低头拨算盘,算盘珠子的脆响里,混着远处传来的“砰”一声——是他让赵五在巷口放的哑炮。
苏若雪的脚步顿了顿。
顾承砚看见她的指尖在账本边缘掐出白印,茶帕从袖中滑落时,果然只叠了四道折。
那两个长衫男人猛地抬头,其中一个迅速摸出牛皮纸包里的测量尺,另一个掏出怀表对时间。
“走。”顾承砚对躲在门后的青鸟使了个眼色。
两人绕到后巷,透过竹篱笆的缝隙,正看见长衫男人冲进电报局,窗口的电报员立刻抓起发报键,“嗒嗒”声比往日快了三倍。
“他们解出‘漏洞’了。”顾承砚摸出怀表,分针正指向三点十五,“三刻后,虹口的日商据点会收到一份‘染坊原料短缺’的假情报。”
“那我们?”青鸟的喉结动了动。
“等他们信以为真,调货船改道吴淞口——”顾承砚的指节叩了叩墙,月光正爬上砖缝,“就该我们的船进黄浦江了。”
入夜时,赵五缩着脖子溜进后院,手里攥着半张染坊的信笺。
顾承砚借着烛火展开,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紧急调度令:明晨寅时三刻,染缸需补靛蓝三十担”。
他抽出钢笔,在“靛蓝”两字下画了道粗线,递给赵五:“照着这个,再抄十份。”
赵五接过纸时,烛火突然晃了晃。
顾承砚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听见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那是他安排的“空船”,此刻正载着满仓的“漏洞”,驶向吴淞口的迷雾里。
烛火在铜烛台上跳了个灯花,顾承砚捏着钢笔的指节微微发紧。
赵五抄完第十份“紧急调度令”时,墨迹还未干透,他伸手按了按纸背,蓝黑墨汁立刻洇出星子似的晕染——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去,把这些塞进染坊学徒的工具箱。”他将纸页叠成小方块,塞给赵五,“记住,要让他们‘不小心’掉在茶水间。”赵五搓了搓冻红的手,指腹蹭过“高支素缎改运宁波”几个字,喉结动了动:“少东,这宁波码头上回被日商烧了半仓库,他们真会信?”
顾承砚抬眼时,窗外的月光正漫过他的眉骨:“他们信的不是宁波,是苏若雪的手。”他望向偏房方向,那里传来木梳刮过帕子的轻响,“你去看看,若雪的帕子叠好了没。”
赵五刚猫着腰溜出门,苏若雪就捧着个雕花木匣进来。
匣盖掀开的瞬间,顾承砚闻到淡淡药香——帕子夹层里的解药粉是她亲手调的,用薄荷脑混着艾草,“这样他们拆帕子验密时,会以为是香粉,实则能解三日后码头仓库的迷烟。”她的指尖还沾着靛蓝染料,在帕子边缘洇出浅蓝的痕,“要我现在折吗?”
“等。”顾承砚按住她的手腕。
他能感觉到她脉搏跳得快了些,像春溪下的石子在动。
“你要怕。”他的拇指轻轻摩挲她腕骨,“怕到帕子在指尖打滑,第三折叠到一半就松手,然后又慌慌张张补回去——要让他们的相机拍到你睫毛在抖。”
苏若雪的睫毛果然颤了颤。
她低头盯着帕子,喉结动了动:“我阿娘教我折帕子时说,手稳心才稳。可现在……”
“现在要手不稳。”顾承砚抽走她手里的帕子,在烛火下展开。
帕角的褶皱被火光拉得很长,像道蜿蜒的河,“他们要的是‘真实’,我们就给他们‘破绽’。你昨夜叠错的弧度,就是今晚的锚。”
苏若雪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背。
她的掌心还带着染缸的余温:“那你呢?你要做什么?”
“我要让他们以为,这张网是他们织的。”顾承砚的声音轻得像落在帕子上的灰,“等他们收网时——”他屈指弹了弹帕子,褶皱立刻散成乱云,“才发现网里装的,是我们的船。”
院外传来青鸟的暗号,三声短促的蝉鸣。
顾承砚松开手:“去码头。”他对苏若雪说,“按刚才说的,把帕子封在调度令上。”
苏若雪走后,顾承砚转向暗处:“青鸟,去通知老周他们,今晚三号仓的灯别亮。”黑暗里传来衣料摩擦的声响,青鸟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像片被风卷走的叶子。
子时三刻,虹口日商据点的电报机突然炸响。
松本一郎的钢笔“啪”地摔在桌上,他盯着破译出的密文,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了线:“折角焦虑指数超标,宁波航线异常。”他抓起电话,“调突击队,凌晨寅时封锁宁波码头。”
与此同时,顾氏织坊的后巷里,二十辆蒙着油布的板车正缓缓驶出。
苏若雪站在巷口,看着头车的老周朝她比了个“三”的手势——那是“龙华小道畅通”的暗号。
她摸了摸袖中叠好的帕子,刚才叠到第四折时,她的指甲真的掐进了掌心,现在还疼着。
“走了。”顾承砚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他披着件旧棉袍,像团融在夜色里的雾,“他们的船此刻该到吴淞口了,装着三十担假靛蓝。”
苏若雪转头看他。
月光照在他下颌的轮廓上,投出一片阴影:“你早就算好了?”
“算好了他们会信‘执钥体情绪失控’。”顾承砚从怀里摸出张纸,是青鸟刚送来的密电抄本,“他们急着接管,说明……”他的指尖划过“加速接管程序”几个字,突然笑了,“说明我们的‘漏洞’,扎进他们心口了。”
丑时二刻,顾承砚在密室里铺开新写的“标准折法”。
宣纸上墨迹未干,“悲时右斜三度,疑则留隙半分”几个字笔锋凌厉,像把未出鞘的刀。
苏若雪坐在他对面,正用银簪挑亮烛芯,帕子在她指间翻飞,这次的褶皱比昨夜更乱,却乱得有章法。
“再试一次。”顾承砚说,“要让他们以为你在学,其实你在教。”
苏若雪的手顿了顿。
她望着烛火里晃动的帕影,忽然轻声道:“阿娘的账簿里,还有句话没被虫蛀。”她翻开随身带的旧本子,指腹抚过最后一页,“‘帕子是布,人心是线。’”
顾承砚的笔尖悬在半空。
他望着她被火光映亮的眼睛,突然明白为什么日商总破不了他们的密——因为他们织的从来不是帕子,是人心的经纬。
寅时,宁波码头响起刺耳的警笛声。
松本一郎的皮靴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他踹开仓库门,却只看见满地散落的空木箱,箱底还粘着半片靛蓝染布。
“八嘎!”他拔枪打碎墙上的挂钟,指针停在五点零七分——正是顾承砚算好的“扑空时间”。
与此同时,顾氏织坊的闺房里,苏若雪正整理针线盒。
她掀开底层夹板时,一块碎帕突然滑落。
帕子上绣着半个“归”字,血红色的丝线在月光下泛着暗紫,针脚走势竟与她昨夜“失误”折叠的弧度分毫不差。
她捏着碎帕的手微微发抖。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像在敲她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