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声渐远,窗纸泛起鱼肚白。
苏若雪捏着碎帕的手指早没了知觉,帕角的血线刺得掌心生疼——那是她昨夜故意在第四折时掐出的印记,此刻却原封不动地爬在这块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碎帕上。
\"少奶奶,陈阿婆到了。\"丫鬟小桃的叩门声惊得她手一抖,碎帕掉在妆奁上,撞得珠钗叮当响。
盲眼老绣娘被小桃搀着跨进门槛时,晨雾还沾在她青布衫的袖口。
苏若雪忙扶住她胳膊,触到那双手的刹那,鼻端忽然泛起股熟悉的艾草香——十年前她跟着陈阿婆学绣时,阿婆总在炉上煨着艾草,说能让绣娘的手指暖些,不至于像她娘那样,在腊月里冻出皴裂的血口。
\"帕子。\"陈阿婆的枯指在空中虚点,苏若雪立刻将碎帕放在她掌心。
老绣娘的指腹刚扫过针脚,肩头便剧烈一颤,艾草香里突然混进股铁锈味——是她指甲掐进掌心的血。\"这线......\"她喉间发颤,\"是活人绷出来的。\"
苏若雪心口一紧。
陈阿婆的手是活尺,当年她娘绣的并蒂莲,阿婆摸过针脚就能说出用了几股丝,针距偏了半分。
此刻老人的指甲正沿着\"归\"字的走针慢慢移动,\"针脚走势像你娘,可力道偏左三分。\"她突然攥紧帕子,\"你十二岁那年腊月,在冰窖里练绷绣,手指冻得握不住针,我拿酒给你搓手,你疼得直掉眼泪——后来你所有绣活,左手指腹的力道总要比右手轻半分。\"
苏若雪的眼眶热了。
那年她非要替病中的母亲完成给顾家的定亲帕,在冰窖里守了三天三夜,手指肿得像胡萝卜。
后来顾承砚偷偷塞给她个铜手炉,被管家发现时,他替她挨了三记戒尺......
\"有人在学你。\"陈阿婆突然将帕子拍在苏若雪手心里,\"可没挨过你那份疼,学不像。\"她摸索着抓住苏若雪的手腕,\"他们在用你的手,写别人的命令。\"
门被推开的风卷起半片烛灰。
顾承砚立在门口,棉袍下摆还沾着露水,显然是从码头直接赶回来的。
他盯着苏若雪手里的帕子,喉结动了动:\"阿婆说得对。\"他转向跟进来的青鸟,\"去账房取近五日所有经少奶奶之手的茶帕影像,要原样拓印的。\"
半个时辰后,顾氏织坊最里间的密室里,二十几张茶帕拓印平铺在檀木案上。
顾承砚捏着放大镜,目光从第一张的折痕曲率扫到第二十张,指节在第三张的位置猛地顿住:\"这里。\"他指尖点在第二折的起始角,\"正常弧度是右偏十五度,这张偏了十七度。\"
青鸟凑过来看,苏若雪也踮脚望去——那是张给福记米行的茶帕,折痕里藏着\"货船改道\"的密语。\"还有这张。\"顾承砚又抽出第七张,\"封口压边的力度。\"他用拇指按了按拓印上的折痕,\"少奶奶平时会压三分力,这张只有两分半。\"
苏若雪的后颈起了层细汗。
这些茶帕她明明亲手折过,可拓印上的偏差像根细针,扎破了她以为万无一失的安全网。\"他们在观察。\"顾承砚突然抓起案头的巡更记录,\"青鸟,前日巡更说午时一刻到二刻,前院香樟树下有挑货郎逗留?\"
\"是。\"青鸟点头,\"那货郎卖桂花糖,连来了三日。\"
\"午时一刻至二刻。\"顾承砚的指尖在记录上划出深痕,\"正是少奶奶惯常在前院折帕的时间。\"他抬头看向苏若雪,目光像淬了火的刀,\"他们在树下看,在糖担后记,把你的折帕习惯摸了个透。\"
密室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苏若雪摸了摸腕间的银镯——那是她娘的遗物,此刻凉得刺骨。\"那我们......\"
\"以假乱真。\"顾承砚突然笑了,眼底却没有温度,\"对外说你偶感风寒,换个身形相似的女工替你折帕。\"他转向青鸟,\"去织坊挑个叫阿秀的,上月帮厨时摔了碗,我记得她和少奶奶身量差不多。\"
\"那真正的少奶奶?\"青鸟问。
\"移到地下密窖。\"顾承砚指了指密室角落的暗门,\"我让人在窖顶装了共鸣箱,折帕的动静会被放大到前院。\"他又看向苏若雪,语气软了些,\"你继续用真折法,阿秀学你的错折法——他们想看'苏若雪',就给他们看两个苏若雪。\"
苏若雪忽然握住他的手。
他的掌心有常年握笔的薄茧,此刻却暖得烫人。\"每日轮换顺序随机。\"她轻声补充,\"今天阿秀在前院,我在窖里;明天反过来——他们猜不透,就摸不准。\"
顾承砚的拇指蹭过她手背:\"聪明。\"
傍晚时分,阿秀被带到密室。
这姑娘生得圆脸细眼,紧张得直搓围裙角。
苏若雪亲手教她折帕,故意在第二折偏左两度,封口时只压两分力。\"记着,折完要咬下嘴唇。\"她指着铜镜,\"你平时笑起来左边有酒窝,我没有——他们看细节,你就把酒窝藏起来。\"
阿秀咬着嘴唇点头,镜子里两个身影重叠,竟真有几分相似。
青鸟领命去布置前院的共鸣箱时,顾承砚站在廊下目送他。
晚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的怀表链——那是他穿越前一直戴着的物件,此刻在暮色里闪着幽光。
\"今夜......\"他低低说了半句,又闭了嘴。
苏若雪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
虹口方向的天空浮着层灰雾,像块浸了水的旧棉絮。
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这一回,敲的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顾承砚摸出怀表看了眼,又抬头望向北边的钟楼。
暮色中,钟楼的铜顶泛着暗黄,像只眯着的眼睛。
\"该去看看阿秀练得怎样了。\"苏若雪拉了拉他的衣袖。
顾承砚收回目光,唇角勾起抹极淡的笑:\"好。\"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虹口的一条小巷里,青鸟正蹲在墙根,盯着对面钟表行的后窗。
窗缝里漏出昏黄的光,映得\"永记钟表\"的招牌有些模糊。
他摸了摸怀里的怀表,指针指向戌时三刻——钟表行早该打烊了,可后屋的灯还亮着,电线从窗口垂下来,在地上拖出条暗线。
青鸟的手指轻轻叩了叩墙,算作暗号。
墙那边传来两声猫叫,是他安排的暗桩。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脚的灰,转身融入夜色。
风卷着几片梧桐叶掠过钟表行的屋顶,其中一片打着旋儿落进后窗,正落在桌上摊开的图纸边缘——那上面,密密麻麻画着茶帕的折痕示意图。
第三日卯时三刻,顾承砚正蹲在染坊看新试的靛蓝染缸,青石板路上传来皮靴叩击的脆响。
青鸟的灰布长衫还沾着露水,鬓角凝着细汗,却掩不住眼底的冷锐:\"少东家,虹口钟表行有动静。\"
顾承砚直起腰,染匠递来的湿布在他掌心洇出深蓝水痕。
三人拐进堆着蚕茧的偏房,青鸟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摊开是张皱巴巴的黄包车车帘布,布角压着叠拓印图——每张茶帕折痕旁都标着百分比,\"今日真身概率68%\"的红笔字刺得人眼疼。
\"他们在赌。\"顾承砚指尖划过\"概率\"二字,染缸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前日阿秀在廊下折帕时,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响了七下;昨日少奶奶在窖里折帕,窑火噼啪了十三声——这些他们记不住的细节,就是赌局里的骰子。\"
苏若雪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月白衫子沾着灶房的烟火气。
她捏着块烤得焦香的桂花糕,塞进顾承砚手里:\"那便让骰子多滚几圈。\"她望向青鸟,\"你说钟表行夜间电力足顶得上半条街?\"
\"是。\"青鸟点头,\"我蹲守两夜,每隔两小时就有摩托车驮着黑箱冲出去,车辙印往闸北方向去。\"
顾承砚咬了口桂花糕,甜香混着染坊的草木味在舌尖炸开。
他突然笑出声,染坊的麻雀被惊得扑棱棱乱飞:\"好,那就让他们越赌越输。\"他扯下染布往桌上一摔,蓝水溅在拓印图上,\"第七日,让阿秀在正厅折帕——要折错的五叠式,折得越明显越好。\"
苏若雪的手指在桌沿轻轻叩了三下,这是他们约定的\"计划确认\"暗号:\"全坊暂停传递一日,我让人把茶帕匣锁进祠堂。\"她转身时,银镯在晨光里晃出一道白弧,\"他们看惯了规律,突然乱了,反而要慌。\"
第七日辰时,织坊正厅围了一圈绣娘。
阿秀穿着苏若雪的月白衫子,发髻上别着同样的珍珠簪,只是左颊的酒窝被米粉遮得严严实实。
她捏着茶帕的手微微发抖,第二折时故意偏左三度,第五折竟多绕了半圈——这是苏若雪昨夜在密室里教她的\"错得离谱\"的折法。
\"停!\"顾承砚拍案而起,茶盏震得跳起来,\"这帕子折得歪七扭八,传出去丢顾氏的脸?\"他夺过帕子当众撕成两半,\"今日所有茶帕暂停传递,都给我去后园晒蚕匾!\"
绣娘们叽叽喳喳散去时,苏若雪站在廊下摸了摸发烫的耳尖——她听见东墙根传来两声极轻的鸟叫,是青鸟在确认敌方监视者的反应。
当夜子时,顾承砚在密室里盯着无线电收报机。
绿色的电子管忽明忽暗,译电员的手突然顿住:\"紧急信号!
敌方说'目标行为紊乱,请求上级指令'。\"
青鸟的刀疤在烛火下一跳:\"我顺着信号找,发射源在英租界怡和洋行的仓库。\"他展开地图,指尖点在\"怡和附属仓库\"的红圈上,\"更巧的是,这仓库三十年前是苏夫人主持'织语计划'的实验室。\"
苏若雪的手突然按在地图上,指节泛白。
她望着\"织语计划\"四个字,记忆突然涌上来——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线是活的,能替人说话\",而她枕头下那本绣谱,扉页就盖着\"怡和实验室\"的钢印。
\"去火种碑。\"顾承砚突然起身,抓起案头的血绣残帕。
苏若雪跟着他往外走,夜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却见他把自己的棉袍披过来,\"你母亲的东西,该见天日了。\"
火种碑立在织坊后园的老槐树下,碑身刻着顾苏两族历代织匠的名字。
顾承砚拂去碑前石案上的积灰,将血帕轻轻放入旁边的解药池——那是苏母当年为解绣娘丝毒建的药池,池底沉淀着千年寒玉。
水面泛起涟漪,血帕上的\"归\"字像被无形的手揉碎,红丝一缕缕沉下去,竟在池底铺出一行反写的小字:\"子归母络,线断魂续。\"
苏若雪的眼泪砸在石案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在她手心里画的线,想起自己十二岁在冰窖里绣的定亲帕,终于明白那些藏在针脚里的不是密语,是血脉的密码。
\"他们以为在追一个人。\"顾承砚握住她颤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棉袍渗进来,\"其实,是在闯一座坟。\"
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巡夜的警笛声。
青鸟突然按住腰间的枪,目光投向英租界方向:\"少东家,怡和仓库顶层有动静。\"
顾承砚抬头望去,夜色里那栋灰砖楼的顶层窗帘忽然动了动,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缓缓放下望远镜。
月光掠过袖口,半张泛黄的照片滑出来——照片里,年轻的苏夫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婴儿的小手紧紧攥着一缕红丝。
照片背面,用红笔圈着那只小手,旁边写着:\"血脉载体,已激活。\"
苏若雪的银镯突然发出细微的脆响,她低头望去,镯身不知何时裂开道细缝,露出里面缠着的红丝——和照片里那缕,一模一样。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这一回,敲的是\"月黑风高,小心夜路\"。
顾承砚摸出怀表看了眼,指针正指向子时三刻。
他转身对青鸟道:\"明日清晨,封锁解药池周边。\"话音未落,池底的反字突然泛起红光,像有无数根细针,正顺着水纹,往苏若雪的银镯裂缝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