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未落
苏宛清抱着新季度产品方案的手臂紧了紧,文件夹边缘硌得小臂生疼,却远不及胸口那枚银杏叶胸针带来的灼热感。晨光透过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斜切进来,胸针的金属叶脉在白衬衫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极了三年前那个深秋,他们在公司楼下的银杏道上踩过的落叶纹路。
“苏总监,”林志远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公文包的搭扣被他反复扣合,金属碰撞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协议……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签字。”
他递过来的“竞争回避协议”纸张崭新,边角挺括,只有最后一页的签字栏留着空白,像在无声地催促着某种终结。苏宛清伸手去接时,指尖不小心擦过他的指腹——还是和过去一样,他的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只是此刻那温度像滚烫的烙铁,两人几乎是同时缩回手,协议在空中晃了晃,才被她稳稳接住。
会议室的门没关严,里面的时钟滴答作响,秒针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冰面上。苏宛清快速翻着协议,条款她早已在法务部的邮件里看过无数遍:禁止双方在任职期间参与同一项目、禁止共享核心客户资源、禁止……她的目光停在“禁止任何形式的工作外私下接触”那一条上,钢笔尖在签名栏上方悬了两秒,墨汁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像颗没说出口的叹息。
“林总,关于城西项目的对接人,”她突然抬头,视线避开他的眼睛,落在他身后的消防栓上——那里还贴着去年项目组团建时贴的便利贴,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我建议换成小张,他对客户需求更熟悉。”
这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过去三年,城西项目从一个没人愿意接的“烫手山芋”变成公司的明星项目,每次讨论对接人,他们总是头挨着头趴在办公桌前,对着客户名单一条条分析,她会抱怨“张经理太谨慎”,他会笑着接“但他靠谱”,最后总能达成一致。可现在,“建议换成小张”这句话,却像在谈论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林志远点头时,目光扫过她怀里方案的封面。米白色的封皮上,用红色水笔标着“每周三下午2点项目例会”,旁边却被铅笔轻轻划掉,改成了“每周四上午10点”——那是他每周固定去总部开会的时间,过去三年从未变过。他想起上周开会时,她坐在对面,手里转着笔,眼神却时不时飘向墙上的日历,当时他还以为她在担心项目进度,现在才明白,她是在悄悄调整自己的日程,避开所有可能和他碰面的机会。
“好,听苏总监的。”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喉结动了动,还想说些什么,比如“小张对项目的历史数据不熟悉,我可以把之前的资料整理给你”,或者“周三的例会改到周四,你会不会和市场部的会冲突”,但最终都咽了回去。现在他们之间,连一句多余的关心,都成了不合时宜的越界。
苏宛清签完字,将三份协议叠好,递给他两份。指尖再次短暂接触时,她像触电般收回手,抱着方案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声响。走到走廊拐角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林志远还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两份协议,目光落在她刚才站过的地方,像在寻找什么。她的心跳突然加快,赶紧转回头,却没注意到怀里的方案掉了一本,封皮上的银杏叶胸针影子,在阳光下晃了晃,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
下午三点,苏宛清在茶水间泡咖啡时,听见两个实习生在讨论新出的奶茶店。“听说要排队两小时呢,”其中一个说,“上次苏总监不是说想喝吗?林总今天早上还问我那家店的地址来着。”
她握着咖啡勺的手顿了顿,温热的咖啡溅在虎口上,却没觉得疼。上次开会时,她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最近总加班,想喝杯甜的提提神”,当时林志远坐在对面,记笔记的笔顿了顿,她还以为他没听见。原来他不仅听见了,还记在了心里。
“下次有机会去吧。”她笑着岔开话题,转身时却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林志远手里拿着两杯奶茶,杯身还冒着热气,正是那家常排队的店。他身上的味道还是和过去一样,淡淡的雪松味,混合着咖啡的香气,是她曾经最熟悉的味道。
“刚路过,看见人少,”他将其中一杯递给她,眼神避开她的视线,手指却不自觉地摩挲着杯壁,“想着你……上次说想喝。”
苏宛清接过奶茶时,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像过去无数次他给她带早餐时的温度。那时候他们还在同一个项目组,他每天早上都会提前十分钟到公司,给她带一杯热豆浆和一个肉包,说“苏工,你总不吃早餐,对胃不好”。现在,他还是会记得她的喜好,只是递过来的奶茶,却成了需要犹豫很久才能接下的“越界”。
“谢谢林总,”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笑着推回去,“我最近在控糖,还是算了。”其实她根本不控糖,只是不敢再接受他的好——从签下“竞争回避协议”那天起,他们之间所有的关心,都成了需要被划清的界限。
林志远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奶茶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想起她过去最喜欢多糖多冰,每次喝奶茶都会把吸管咬得咯吱响,还会笑着说“甜的能让人心情变好”。可现在,她却用“控糖”这个理由,拒绝了他的好意。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两杯奶茶,杯身上印着的“四季平安”,此刻却显得格外讽刺。
晚上八点,办公室只剩下苏宛清和林志远。城西项目突然出了问题,客户临时要求修改方案,两人不得不留下来加班。会议室的灯光亮着,投影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表格,空气里只有敲击键盘的声音和偶尔的翻页声。
“这里的数据是不是有问题?”苏宛清指着屏幕上的一行数字,起身凑过去时,头发不小心扫过林志远的肩膀。那熟悉的触感让两人同时顿住,她快速退回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指却有些发颤。她想起过去加班时,她总是这样凑过来,有时候会靠在他肩膀上打哈欠,说“林工,我眼睛快睁不开了”,他就会给她泡杯咖啡,让她靠在椅子上歇会儿,还会轻轻帮她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
林志远盯着那行数据,却半天没看进去。他的目光落在苏宛清的头发上,还是和过去一样,乌黑柔软,只是今天她扎了个低马尾,少了几分过去的俏皮,多了几分疏离。他想起上次团建,她把头发散下来,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他笑着帮她拢到耳后,说“苏工,你头发乱了”,她当时脸都红了,低着头说“谢谢林工”。那时候的他们,还不用像现在这样,连不小心碰到对方的肩膀,都要赶紧躲开。
“是有点问题,”他终于找回声音,手指在键盘上敲击,“我改一下,你先歇会儿。”他点开后台的原始文件,鼠标精准地停在第三列的异常数值上——那是客户提供的数据里,漏掉的退货信息。他记得苏宛清之前在便签上写过“城西项目:退货数据需单独标注”,还贴在他的办公桌角,虽然现在项目拆分了,他却还是记在心里。
苏宛清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桌上的冷水喝了一口。冰冷的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的燥热。她看着林志远认真工作的侧脸,灯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还是和过去一样,他工作的时候总是很专注,眉头会微微皱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想起过去,他们一起加班到深夜,他也是这样帮她修改数据,她趴在旁边看,偶尔递给他一颗糖,说“林工,奖励你的”,他会笑着接过去,说“谢谢苏工”。那时候的他们,还不用像现在这样,连一句简单的关心,都要小心翼翼。
“改好了,你看一下。”林志远将修改后的方案保存到共享盘,界面弹出的文件命名格式,是他们过去常用的“项目名+日期+负责人”,他下意识地在末尾写了两个人的名字,又慌忙删掉一个,只留下“林志远”三个字。他知道,现在的他们,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共用一个文件命名格式,共用一个项目负责人的身份了。
苏宛清凑过去核对报表,鼻尖不小心碰到他递来的笔。她像触电般收回手,却看见他桌角放着的保温杯——那是去年她送他的生日礼物,杯身上印着“项目组专属”,当时她说“林工总喝凉咖啡对胃不好,这个保温杯给你用”,他笑着接过去,说“谢谢苏工,我会好好用的”。现在,那个保温杯还在他的桌角,只是上面的“项目组专属”,早已不合时宜。
“没问题了,”她轻声说,起身收拾文件,“那我先回去了,林总。”
“我送你下去吧,”林志远也站起身,拿起公文包,“晚上不安全。”
苏宛清想拒绝,却看着他认真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他们一起走进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电梯运行的声音。她看着电梯门上两人的倒影,明明靠得那么近,却像隔着万水千山。她想起过去,他们一起加班后,他总是送她到楼下,看着她上车才离开,还会叮嘱她“路上小心,到家给我发个消息”。那时候的他们,还不用像现在这样,在电梯里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电梯到了一楼,苏宛清走出电梯,说“谢谢林总,我自己回去就好”。
“好,”林志远点点头,却没有转身离开,“路上小心,到家……给我发个消息。”他还是习惯性地说出这句话,说完才意识到,现在的他们,已经不用再这样叮嘱对方了。
苏宛清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他,想说“好”,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走到小区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林志远还站在公司楼下的路灯下,手里捏着公文包的搭扣,目光落在她刚才走的方向,像在目送她离开。她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她赶紧擦了擦,却没注意到胸口的银杏叶胸针,在路灯下闪了闪,像一颗没说出口的心动。
第二天早上,苏宛清刚到公司,就看见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文件——是城西项目的历史数据,上面还贴着一张便签,是林志远的字迹:“小张对项目的历史数据不熟悉,这些资料给你,或许有用。”她拿起便签,指尖摩挲着熟悉的字迹,突然就想起过去,他也是这样,把重要的资料整理好给她,还在便签上写满注意事项。
她抬头看向林志远的办公室,门是关着的。她知道,现在的他们,虽然在同一个公司,却在不同的部门,不同的项目组,甚至不同的楼层。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竞争回避协议”,还有那些没说出口的心动,没来得及说的再见。
下午,苏宛清接到一个电话,是他们共同的大学同学李然打来的。“宛清,我今天来你们公司谈合作,顺便看看你和志远,”李然的声音很欢快,“晚上一起吃饭啊?”
苏宛清犹豫了一下,说“好啊”。她知道,李然是他们的大学同学,也是他们感情的见证者。大学的时候,李然就总开玩笑说“宛清,志远看你的眼神不一样,你们肯定有问题”,那时候她还会脸红,说“李然你别乱说”。现在,她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李然,面对他们之间早已改变的关系。
晚上,苏宛清来到约定的餐厅。李然已经到了,旁边还坐着林志远。她走过去,在李然旁边坐下,尽量避开林志远的视线。
“宛清,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漂亮,”李然笑着说,“志远,你也是,还是这么帅。”
林志远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给苏宛清倒了一杯水。那熟悉的动作,让苏宛清的心跳又加快了几分。
“对了,你们现在还在同一个项目组吗?”李然好奇地问,“大学的时候你们就总一起做项目,现在肯定也是最佳搭档吧?”
苏宛清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低下头,说“我们现在不在同一个项目组了,公司拆分了项目,我们各带一个团队”。
李然愣了一下,说“这样啊,那还挺可惜的,你们以前合作得那么好”。他看了看苏宛清,又看了看林志远,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却没有再多问。
吃饭的时候,李然一直在说大学时候的趣事。“你们还记得吗?那次我们一起做课程设计,宛清不小心把数据弄错了,志远熬夜帮她改,第二天眼睛都红了,”李然笑着说,“当时我就说,志远对宛清肯定有意思,你们还不承认。”
苏宛清的脸更红了,她偷偷看了林志远一眼,发现他也在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她赶紧低下头,扒了一口饭,却没尝出任何味道。
吃完饭,李然先走了,只剩下苏宛清和林志远。他们站在餐厅门口,沉默了很久。
“我送你回去吧,”林志远先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晚上不安全。”
苏宛清没有拒绝,只是点了点头。他们一起走在马路上,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有风吹过,带着秋天的凉意。
“李然说的大学时候的事,”苏宛清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还记得吗?”
“记得,”林志远点点头,“那时候你把数据弄错了,哭了好久,我只好熬夜帮你改。”他想起当时的苏宛清,眼睛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他心疼得不行,赶紧说“苏宛清,别哭了,我帮你改”,她当时还抽噎着说“谢谢林志远”。那时候的他们,还不用像现在这样,连回忆过去,都要小心翼翼。
“那时候真是谢谢你,”苏宛清轻声说,“如果不是你,我肯定要挂科了。”
“不用谢,”林志远笑了笑,“我们那时候是搭档啊。”
“搭档”两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着苏宛清的心。她知道,现在的他们,已经不是搭档了,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了。
走到小区门口,苏宛清停下脚步,说“我到了,谢谢林总”。
“嗯,”林志远点点头,却没有转身离开,“宛清,”他突然叫她的名字,而不是“苏总监”,“其实……”他想说“其实我还喜欢你”,想说“其实我不想和你分开”,想说“其实那份竞争回避协议,我根本不想签”,但最终都咽了回去。他知道,现在的他们,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苏宛清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却只等来他的一句“路上小心”。她点了点头,转身走进小区,却在走到楼道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林志远还站在小区门口的路灯下,手里捏着公文包的搭扣,目光落在她刚才走的方向,像在目送她离开。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一次,她没有擦,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回到家,苏宛清坐在沙发上,看着手里的银杏叶胸针。那是去年年会抽奖时,林志远替她抽到的,当时她笑着别在他的西装上,说“借林总沾沾喜气”,后来忘了取走,他就一直收着。直到上次项目拆分,他才还给她,说“苏工,这个胸针是你的,还给你”。她当时接过胸针,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把胸针别在衣服上,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自己,穿着白衬衫,别着银杏叶胸针,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和不舍。她想起过去的三年,想起他们一起做过的项目,一起加班的夜晚,一起吃过的饭,一起看过的银杏叶……那些记忆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每一个画面都那么清晰,却又那么遥远。
突然,手机响了,是林志远发来的消息:“到家了吗?”
苏宛清看着消息,手指在屏幕上犹豫了很久,终于回复:“到了,谢谢林总。”
过了一会儿,林志远又发来一条消息:“明天天气凉,记得多穿点衣服。”
苏宛清看着消息,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知道,即使他们之间隔着“竞争回避协议”,隔着部门的拆分,隔着身份的疏离,他还是会像过去那样,关心她的安危,关心她的冷暖。
她回复:“好,谢谢林总,你也一样。”
放下手机,苏宛清走到窗边,看着小区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