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与协议
办公室的百叶窗将午后阳光切得零碎,林志远指尖捏着那份刚签完字的“竞争回避协议”,纸页边缘被指腹摩挲得发毛。苏宛清的钢笔还搁在桌角,笔帽上那道细微的划痕——去年项目组加班时她不小心撞在文件柜上留下的——此刻像根细针,轻轻刺着他的视线。
墨蓝色的钢笔杆泛着冷光,笔帽顶端的银色金属圈已经有些磨损,那是过去三年里,苏宛清每天握在手里的痕迹。他记得她总爱把笔帽咬在嘴边思考方案,每次被他提醒“不卫生”,都会吐吐舌头,把笔帽乖乖套回笔杆,却下次照旧。可现在,这杆笔孤零零地躺在桌角,连带着桌上那本摊开的笔记本都显得格外冷清,页边空白处她随手画的小太阳,还沾着没干透的鹅黄色墨水。
“林总,法务部说这份协议需要双方各执三份,”秘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打断了他的怔忪,“苏总监那边……需要我现在送过去吗?”
林志远抬眼时,恰好看见苏宛清的身影从走廊尽头走过。米白色的风衣下摆扫过深灰色地毯,留下一道短暂的浅色痕迹,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更没有回头。走廊顶灯的光落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在拐进办公室的瞬间骤然消失,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切断。
他想起昨夜停车场的对话。路灯的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手里捏着车钥匙,指尖泛白,却还是笑着说“以后就是‘苏总监’和‘林总’了”,语气里的坦然像一层薄冰,晶莹剔透,却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他当时看着她的眼睛,清楚地看见冰下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话——那些没来得及兑现的“项目成功后去吃火锅”的约定,那些加班到深夜时共享的一杯热咖啡,还有那次团建爬山时,她累得扶着他的胳膊,轻声说“有你在真好”的瞬间。
“我亲自去。”他站起身,椅脚在地板上划出一道轻微的声响,打破了办公室的寂静。将协议放进公文包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里面的东西——那枚去年年会抽奖时他替她抽到的银杏叶胸针。黄铜材质的叶片边缘镀着一层浅金,叶脉的纹路清晰可见,背面还刻着小小的“好运”二字。
他记得那天年会,舞台灯光晃得人眼晕。他抽中这枚胸针时,苏宛清正坐在台下跟同事说笑,听见他的名字,立刻跑上台,不由分说地把胸针别在他的西装翻领上,笑着说“借林总沾沾喜气,明年我也要中大奖”。后来年会结束,他送她回家,两人在小区门口聊了很久,直到夜风渐凉才分开,胸针就这么忘了取走。他后来发现时,原本想还给她,却总因为各种理由拖延,一来二去,就这么收了大半年,成了他公文包里的秘密。
公文包的搭扣“咔嗒”一声扣上,林志远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向走廊。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保洁阿姨拖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水渍在地面上反射着灯光,像一面破碎的镜子。他走到苏宛清办公室门口,抬手准备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纸张翻动声,还有她压低的声音,似乎在跟谁打电话。
“……对,方案我已经改好了,明天早上给你发过去……嗯,我知道,以后跟林总那边要注意分寸……”
他的手停在半空,指尖有些发凉。原来她比他更早进入“苏总监”的角色,更早开始刻意拉开距离。他想起过去三年,他们在同一个项目组时的日子。那时候他还是“林工”,她还是“小苏”,两人每天一起开会、改方案、跑客户,加班到深夜时,他会帮她点一份她最爱的番茄鸡蛋面,她会帮他整理好散落的文件。有一次项目遇到危机,客户要求三天内修改完所有方案,他们在会议室熬了两个通宵,最后提交方案时,客户满意地点头,她兴奋地抱住他的胳膊,眼睛亮得像星星。
可现在,不过是一个职位变动,一份竞争回避协议,就把过去的一切都划上了句号。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的声音瞬间停住,过了几秒,才传来苏宛清平静的声音:“请进。”
他推开门走进来,苏宛清正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看不出丝毫情绪。她的办公桌收拾得很整齐,只有桌角放着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叶片饱满,是他去年出差时给她带的,当时她说“放在桌上看着心情好”。
“苏总监,”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将协议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这是竞争回避协议,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签字,各执三份。”
苏宛清放下手里的文件,拿起协议翻看。她的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还是他之前说好看的颜色。她翻页的速度很快,目光在条款上快速扫过,似乎早就已经熟悉内容。
“没问题。”她拿起桌角的钢笔,也就是那杆带着划痕的墨蓝色钢笔,拔开笔帽,笔尖落在签名处。她的字迹清秀,一笔一划都很认真,“苏宛清”三个字落在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签完字,她将三份协议推给他,脸上依旧带着职业化的微笑:“林总,麻烦你了,剩下的交给法务部就可以了吧?”
“嗯。”林志远拿起协议,指尖不小心碰到她刚签完字的纸张,还带着钢笔墨水的温度,像她过去每次递给他文件时的温度。他想说些什么,比如问问她最近是不是还好,比如提起那枚胸针,比如说说过去的日子,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那我先回去了”。
“好,林总慢走。”苏宛清点点头,重新拿起桌上的文件,目光落在纸上,却没有再看他一眼。
林志远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苏宛清依旧坐在办公桌后,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她身上,将她的身影分成明暗两部分,像她此刻的心情,一半是坦然,一半是不舍。他轻轻带上门,走廊里的灯光依旧明亮,可他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将协议放在桌上,打开公文包,拿出那枚银杏叶胸针。胸针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用指尖轻轻抚摸着叶片的纹路,想起苏宛清当时别在他西装上的样子,想起她的笑容,想起过去三年的点点滴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项目组的群消息,有人发了一张过去的合照。照片里,他和苏宛清站在最前面,两人都穿着工装,手里拿着项目成功的奖状,笑得很开心。下面有人评论:“怀念以前跟林工、小苏一起奋斗的日子!”
林志远看着照片,眼眶有些发热。他手指滑动屏幕,想给苏宛清发一条消息,问问她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像过去一样,可输入框里的字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后还是关掉了聊天界面。
他把胸针重新放回公文包,拿起桌上的协议,走向法务部。走廊里的保洁阿姨已经拖完了地,水渍渐渐干了,地面恢复了原本的深灰色。他走着,想起苏宛清昨夜说的话,想起她今天的微笑,想起那杆带着划痕的钢笔,想起那盆小小的多肉植物。
也许,有些感情,就像这午后的阳光,被百叶窗切成零碎的片段,只能留在记忆里,成为未凉的余温。而他和苏宛清,也只能像这份竞争回避协议里写的那样,在各自的岗位上,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林工”和“小苏”了。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离开后,苏宛清看着桌角的多肉植物,手指轻轻抚摸着叶片,眼眶也渐渐红了。她拿起那杆带着划痕的钢笔,拔开笔帽,在空白的纸上轻轻画着银杏叶,一片又一片,直到纸张被泪水打湿,才停下笔,将脸埋在臂弯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百叶窗的影子在地面上慢慢拉长,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两人各自的心跳声,在寂静中诉说着那些没说出口的遗憾和不舍。而那枚银杏叶胸针,和那杆带着划痕的钢笔,成了他们之间,最珍贵也最隐秘的回忆,藏在时光里,带着未凉的余温,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