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邦府,曾经车水马龙的门庭,此刻在午后斜阳的映照下,死寂得像一座陵墓。
李斯一袭布衣,步行而至。卫士的眼神复杂,无声躬身,放他入内。
书房内,光线昏暗。吕不韦端坐主位,曾经那个以天下为棋盘的绝代商人,此刻虽面容憔悴,但那双浑浊的眼眸深处,却凝着一团未散的寒光。
他没有看李斯,而是摩挲着一枚冰冷的玉佩,声音平稳得可怕:“你来了。甘罗的血,可曾让你夜里安寝?”
李斯躬身行礼,平静回望:“甘罗为相邦尽忠,死得其所。斯,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吕不韦冷笑一声,猛然抬眼,精光爆射,昔日权相的气势瞬间重聚,“李斯,你是我吕不韦亲手从泥淖里提拔出来的利器!我为你开刃,为你淬火,原想让你为我斩尽天下荆棘,你却反手将剑柄递到了大王手上!告诉我,这是不是你从踏入咸阳的第一天起,就盘算好的棋局?”
这质问如刀,直刺心肺。
然而李斯并未辩解,反而上前一步,从容地为吕不韦那盏早已凉透的茶续上热水。水汽氤氲,模糊了他的表情。
“相邦,您错了。”李斯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解剖般的精准,“您是天下第一的商人,最懂‘奇货可居’。但您最大的投资,并非先王,也不是当今大王,而是您亲手开启的‘大争之世’。您将天下这潭死水搅成巨浪,以为自己能永远立于浪潮之巅。”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水汽,直视吕不韦:“可商人逐利,此乃天性。‘天下大利’,一旦成势,便如决堤江河,只知奔流入海,从不回头问询掘堤之人是谁。而这股您创造的‘势’,已成脱缰野马,它只会奔向最强者。斯,不是在择主,只是在追随您亲手创造的‘势’而已。”
“好一个追随大势!”吕不韦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言辞,他缓缓站起,踱步到李斯面前,压迫感如山倾倒,“你以为我吕不韦就此认输了?”
他的眼中陡然燃起骇人的火焰!
“不!”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充满威胁,“我要做伊尹!伊尹能放太甲于桐宫,待其悔过,方迎其复位!我吕不韦,也能让大王去雍城故都‘静思己过’!”
这是赤裸裸的废立宣言!
李斯脸上却不见丝毫惊慌,反而露出一丝近乎悲悯的神情。
“相邦,伊尹……是说给天下人听的神话。”他缓缓摇头,声音不大,却瞬间将吕不韦燃起的气焰彻底浇灭,“您做不得,只因三点。”
吕不韦眉心一紧,杀机毕露。
李斯竖起第一根手指,语气平淡却如针刺:“其一,时移世易。伊尹之时,商室初立,规矩未定,他是在为‘公天下’立法。而如今,我大秦法度森严,君臣分明。您行伊尹之事,不是‘定国’,是‘叛国’!是公然践踏您亲手助立的秦法!”
他竖起第二根手指,目光陡然锐利:“其二,君非其君。太甲或可教诲,因他生来便是君王,不知珍惜。而我们的大王呢?他是在刀光剑影、阴谋环伺中挣扎长大的!他不是太甲,他是头一次睁眼,就想吞下整片天空的幼龙!您想把他关进笼子‘静思己过’?他只会把笼子连同您,一起撕成碎片!”
吕不韦的呼吸已然错乱,李斯的话,句句诛心!
李斯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致命的蛊惑力,彻底击溃吕不韦的心理防线:“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臣非其臣。伊尹是商汤股肱,是开国元圣,他有‘为公’的道义名分。而您呢?相邦,您是天下第一的商人!在天下人眼中,在……大王眼中,您做的任何事,都是一场投资,一场算计!您没有伊尹那件‘为国为民’的华美外衣!您行废立,天下人不会说您是安邦社稷的贤相,只会说您是图谋篡位的……商贾!”
“商贾”二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吕不韦最深的痛处!这是他一生都想洗刷的烙印!
看着吕不韦惨白的脸色,李斯终于亮出了最后的杀招,他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带着彻骨的寒意:“相邦,您可知晓,在那些不为儒生所喜的魏国史官的《竹书纪年》里,伊尹真正的结局是什么吗?”
吕不韦的动作瞬间僵住。
李斯凑近一步,一字一句地切割着他最后的幻想:“那上面说,伊尹放逐太甲之后,篡位自立。七年后,那位被放逐的君王,从桐宫暗中潜回,于朝堂之上……亲手刺杀了伊尹,夺回了王位!”
李斯直视着吕不韦开始涣散的瞳孔,用近乎耳语的声音,给予了最后一击:“相邦,您说,当您效仿伊尹的那一刻,我们那位天纵英才的大王……会怎么做?
嗡!
吕不韦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纸,踉跄着退后一步,重重跌坐回椅上。
李斯的话,如同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计划背后那致命的、不敢深思的结局。
看着失魂落魄的吕不韦,李斯知道,该收网了。
“相邦,您是人杰,何必行此险棋?您体面退场,斯可担保吕氏一族富贵百年。您若行差踏错,伊尹的故事,便是您的前车之鉴。”
吕不韦大口喘着粗气,眼神中的光芒已然黯淡,却仍不甘心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嘶声道:“我还有娥蓉!王翦之孙王离,对她倾心已久!只要与王氏联姻,我便能得到军方支持!届时,咸阳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王氏?”李斯闻言,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这笑声,是对一位顶级政治家最后天真的无情嘲讽。
“相邦,您彻底糊涂了。”李斯收敛笑容,目光锐利如鹰,“王氏一族,是纯粹的军人。军人是什么?是秦国最精明的猎人!他们只效忠于君王,只追随能带来胜利的旗帜!王翦将军何等人物,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儿女私情,将整个王氏的身家性命,绑上您这艘注定沉没的大船?”
“此刻与您联姻,就是与大王为敌,是谋逆!王氏不敢,更不愿!他们只会站得远远的,等您沉入水底,然后转身向新君王献上最彻底的忠诚,顺便……分食您的政治遗产!”
李斯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吕不韦的心口,将他最后的希望敲得粉碎。
“不……不会的……”吕不韦喃喃自语,眼神开始涣散。
他想到了王翦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想到了朝堂之上王氏一族永远的沉默。他明白了,李斯说的,全是对的。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所有的棋,都成了死局。
那个曾经以天下为货,搅动七国风云的绝代权相,在这一刻,精神的堤坝彻底崩溃了。
他不再咆哮,也不再争辩,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一抹诡异而扭曲的笑容。
“呵呵……呵呵呵……”
那笑声起初很低,像是喉咙里的困兽悲鸣,渐渐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充满了绝望、怨毒、自嘲与疯魔。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李斯!好一个我亲手铸的剑啊!!”
整个书房,只剩下吕不韦那疯魔般的狂笑,在梁柱间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