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边界的山道上,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正艰难行进。
队伍的核心,是一辆看似普通的马车,车中端坐的正是昔日大秦的长安君,成蟜。
自从听从李斯之言,决意远赴箕子朝鲜,成蟜身上那股属于王室的骄矜之气已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现实打磨后的沉静。
他身旁的樊於期则依旧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哪怕身处窘境,眼神中的悍勇与警惕也未曾稍减。
“君上,前方地势险要,恐有不测。”樊於期手按剑柄,声音低沉。
话音未落,两侧林中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唿哨,数十名手持简陋兵刃的盗匪从林中窜出,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独眼壮汉,他狞笑着将手中大刀往地上一顿:“此山是我开!留下买路财,饶尔等不死!”
樊於期身后的亲卫们瞬间拔剑出鞘,结成阵势护住马车,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樊於期冷哼一声,虎目扫过眼前这群乌合之众,不屑道:“一群土鸡瓦狗,也敢拦本将军的去路?”
“将军?”独眼壮汉先是一愣,随即笑得更加猖狂,
“管你什么将军,到了这儿,是龙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兄弟们,给我上!”
眼看一场血战在即,一个略带几分慵懒的声音却从路旁一块大石后传来。
“各位豪士,且慢动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瘦削的青衣男子缓缓站起身来。他布衣草履,腰间挂着一柄锈迹斑斑的短剑,看上去像个落魄的游士,毫无威胁可言。
樊於期眉头一皱:“你是何人?此地危险,速速退去!”
那男子却不理他,径直走向那群盗匪,脸上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豪士,我劝你换个目标。这笔买卖,亏本。”
独眼壮汉恶狠狠地唾了一口:“哪来的穷酸!老子劫道,还要你教?少废话,不想死的就滚!
“教不敢当,只是替豪士算笔账。”
那男子丝毫不惧,伸出两根手指,先指了指樊於期和他身后的亲卫,“你先看‘货色’。那几人站位结阵,呼吸沉稳,手上的老茧比你脸上的肉还厚,眼神跟狼崽子似的,是见过血的。我猜,这至少是哪个军伍里出来的百将亲卫,硬得很。”
他顿了顿,又指了指成蟜和那辆破车:“再看‘油水’。这几位,一身布衣浆洗得发白,满脸风霜,那破车轴子都快颠散了,能刮出三两铜钱就算你们眼尖。”
庆轲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充满了蛊惑力:“豪士,你琢磨琢磨。为这几件破衣裳,几把钝剑,让你手下这几十号弟兄去跟一群见过血的亡命徒换命,就算最后打赢了,你得躺下多少人?剩下的够不够分抚恤钱?这笔账,划算吗?”
独眼壮汉恶狠狠地唾了一口:“少废话!老子管什么账的划算,先填饱肚子再说!”
“肚子自然是要填饱的。”青衣男子点点头,仿佛在赞同他的话,
“但若能一顿吃成富家翁,又何必顿顿都去啃这又干又硬的骨头?”
独眼壮汉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青衣男子伸手指了指成蟜一行人,压低声音道:“你们看他们,虽有护卫,但个个面带风霜,马车简陋,能有多少油水?实不相瞒,他们不过是诱饵。
真正的大鱼,是护送着燕国公族贡品的车队,为避开官道,特意走了这条小路,算算时辰,就在后方不出十里。”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蛊惑:“那车队护卫不过百人,却载着足够各位豪士逍遥三代的金银珠宝。与其在我等身上浪费力气,还不如养精蓄锐,干一票大的。届时香车美人,高官厚禄,岂不快哉?”
这番话如投石于湖,盗匪群中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人的欲望一旦被点燃,便很难再被理智扑灭。他们看向成蟜这边的眼神,已经从贪婪变成了掂量和不屑。
独眼壮汉显然也动心了,但仍有疑虑:“我如何信你?”
青衣男子淡然一笑,摊开手:“信不信,全在首领一念之间。只是机会稍纵即逝,万一错过了,可就只能继续在这穷山恶水里当一辈子人人喊打的耗子了。”
他特意加重了“耗子”二字,轻轻刺痛了盗匪们内心深处那点可悲的自尊。
接着,他转向独眼壮汉,用一种近乎赞赏的语气说:“似首领这般雄才大略的人物,想必早已看穿其中关窍,知道孰轻孰重。是我多言了。”
这一记高帽戴得恰到好处,既满足了对方的虚荣心,又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此刻若是再坚持劫掠成蟜一行,反而显得自己目光短浅,没有格局。
独眼壮汉脸色几番变换,最终恶狠狠地瞪了青衣男子一眼,大刀一挥:“算你小子识相!兄弟们,我们走!去干那票大的!”
一群盗匪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转眼间便消失在山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场危机,兵不血刃,消弭于无形。
成蟜从车上走下,对着青衣男子深深一揖:“多谢先生解围,在下成蟜,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青衣男子随意地摆摆手,目光在那柄生锈的短剑上停留了一瞬,才答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在下庆轲,一介游士罢了。”
“庆轲……”成蟜默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满是欣赏。
一旁的樊於期却发出一声冷哼,抱臂而立,满脸不屑:“哼,不过是些惑人心智的鬼蜮伎俩!大丈夫立于世,当凭手中三尺青锋,岂能效仿此等说客游士之举!剑术稀疏平常,嘴皮子倒是利索!”
他看得分明,这庆轲腰间的剑只是个摆设,气息孱弱,绝非武者。在他看来,这种人最是靠不住。
庆轲听闻此言,也不动怒,只是微微一笑,看向成蟜,眼神中带着一丝探寻:“这位将军所言极是。利口巧言,终非正道。只是不知公子此行,欲往何方?前路漫漫,恐怕光有利剑,也未必能斩尽所有荆棘。”
一句话,既回应了樊於期的轻视,又点出了成蟜队伍的困境。
成蟜心中一动,眼前这个看似落魄的庆轲,其智慧与洞察力远非常人可比。自己要去往蛮荒之地开创基业,正需要这样的人才辅佐。他再次诚恳地一揖:“先生慧眼。我等欲往辽东,若先生不弃,可否与我等同行?成蟜必以国士之礼待之。”
樊於期脸色一变,刚想阻止,却被成蟜用眼神制止了。
庆轲看着眼前这位虽落魄却仍有王者之风的年轻人,又瞥了一眼旁边那位满脸戒备的猛将,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缓缓点头。
“如此,便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