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蒂的血液在血管里沸腾,滚烫得几乎要将她的意识焚毁。
怎会如此?
怎会……会是这样?
一个冰冷而确凿的认知,如同一根淬毒的钢针,刺穿了她所有的防御。
她知晓了。
她与那些被称为其他猎人窃窃私语。
斯卡蒂与其他猎人,都是怪物。
“……你为什么要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而破碎,“为什么要说?”
自己杀害同族。
自己为同族杀害同族。
自己被同族驱使着去杀害同族。
记忆的碎片开始涌现。
街道上,阿戈尔平民的眼神是温暖的,他们对此一无所知,生活在虚假的和平里。
而在研究所和营帐中,那些来自高层的眼神,却冰冷得像万米深海的寒流。
猎人睡眠时,总有巡海者在旁“守卫”。
不,那不是守卫。那不是为疲惫的猎人守夜。
那些巡海者只是在等待,等待猎人身上的“怪物”因子彻底爆发,等待他们蜕变为真正的、需要被清除的威胁。
以及,她看见过……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幕。
她的一个姐妹,在疯狂的感染中啃食着阿戈尔人的血肉,骨头被嚼得咔嚓作响,嘴角撕裂成一个非人的弧度。
直到队长亲手将她终结。
“她被恐鱼感染了神经,恐怕是某种恐鱼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我们救不回她了。”
不,不。
那不是感染。
那是因为,她已经不再把阿戈尔人当成同胞。
她只是……回到了她真正的家乡。
斯卡蒂沉默了。
首言者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你回忆起来了。”
斯卡蒂感觉自己正沉入一片黑色的静海,无边无际,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她的逃跑与挣扎都显得如此无意义。
她引以为傲的过往,她所憧憬的未来,都在这片认知的深海中化为泡影,变得毫无意义。
她是海怪。
她是一只,海怪。恐鱼。海嗣。
除了她自己,或许谁都早已看穿了这一点。
海怪。
以及,她曾经犯下了那桩最大的、无法饶恕的罪过……
如果她是海嗣,如果她的兄弟姐妹们就在此地,那么她……
她想起那东西。
那个巨大的、沉默的存在。
祂毫无反抗。
祂只是轻轻地将柔软的触须叠在她身上,如同一种无声的祝福,或是哀伤的告别。
我杀了它。
我杀了她。
我杀了祂。
而一旁的昆图斯则是面无表情,老实说,他也早就知道了。
硬要说时间……被主彻底同化为眷族的那一刻就已经知晓。
首言者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斯卡蒂身上,:“Ishar-mla。我有问题要问,Ishar-mla。抬起头来。”
斯卡蒂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机械地抬起面孔。
她看着面前这个自称是自己兄弟的生物,双眼茫然,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我杀了它。”
她喃喃道。
“你没有。”
首言者的回答平静而肯定。
“我杀了……”
我杀了它们的神。
我杀了它们的生代。
我杀了我们的生代。
“我杀了祂……”斯卡蒂的声音里充满了崩溃的哭腔,“祂什么都没做,而我……我却……就连我的……我的妹妹……也是……阿戈尔人……阿戈尔人……”
真相如同海啸,将她彻底淹没。
都是阿戈尔人杀的。
她的姐妹,她的妈妈,她的奶奶……原来她报复了那么多年,仇恨了那么多年,追猎了那么多年,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一切,竟然都是阿戈尔人自己干的。深海教会。阿戈尔人。
海嗣不说谎。
“罪?”
首言者似乎在咀嚼这个词汇。
“我的罪恶……我……”
“Ishar-mla,不要疑惑。”首言者的声音像是在安抚一个迷路的孩子,“我们没有罪。你只是做了你会做的事,Ishar-mla,同胞做的,便没有罪。”
“可我替阿戈尔……我们杀了那么多……”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是负疚感吗?
斯卡蒂在内心深处搜寻,答案却是否定的。
她只是茫然。
她忽然意识到,支持她这么多年,令她足以承担世间所有痛苦的源动力……消失了。
她所做的一切,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变成了虚无。
为了整个阿戈尔?
斯卡蒂可不把自己摆得那么高尚。
那不过是自我安慰的借口。
阿戈尔……阿戈尔又把他们这些深海猎人当做什么?
工具?
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自己究竟“是什么”?
到底活了个什么?
这一切的一切,和那个曾经奋不顾身、坚信自己是在守护家园的她,又哪里有关系了?
“我——在做什么?”
……
“你认为自己是阿戈尔,那么你杀也对。”首言者的逻辑简单而纯粹,“你把其他人当做血亲,所以你那么做,我们不知道,我们攻击你们时候你那么做,也对。”
“……为什么?”
“——Ishar-mla。”首言者仿佛在解释一个最简单的常识,“阿戈尔,无鳞,你们语言里才有‘罪’。为生存而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所以……”
“你没有错。所以你知道的都可以说,我们没有‘愿意’,只有‘说’和‘不说’。
“我会问问题。说吧。”
终于还是问到这个问题了。
斯卡蒂不想说。
但她身体里流淌着海嗣的血……流淌着无法抗拒的真相。
阿戈尔会不知道自己的家人是遭到谁的杀害吗?
如果真的有海嗣走进大城……真的只会是她们受害吗?
“Ishar-mla。”首言者继续说道,“在你们的攻击下,我们失去了同它之间的联系,那种密切的联系。我们只能感受到它的搏动,却没法听到它的声音。你们最后一次同游,最后一次一起攻击,就是那时。”
是的,自己很清楚。
最后只剩下她一个。
撕开怪群的包围,打开通往天空的路径,冲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所有深海猎人倾巢而出,所有同僚的生命都在她脚下铺成一条血路。
所有战斗,都为了那一瞬间。
她拼死刺下的那一瞬间。
海怪和猎人的血几乎令大洋腐烂,死亡沉淀到一个程度,就连新的生命都无法再诞生。
她看到……她看到祂沉下去。
在那之前,她看到那只巨大的眼球正注视着自己。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连上了自己的意识,她的皮肤发酸,她的视界震耳欲聋,她甚至闻到了疼痛,她以为自己已经疯了。
但她很清醒。
活着,就是清醒的。
因为祂“开口”了。
“所以……”首言者的声音变得无比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个问题,“当它在你面前又一次沉眠时,你有没有——听到它说话?”
斯卡蒂的血液已经几乎要在她体内烧着。
她知道答案。
她一直都知道。
即使这个秘密她打算带进坟墓——
但是——
“祂——”斯卡蒂的嘴唇翕动,声音嘶哑,“祂说——”
‘我们遭受的苦永在。’
然而,斯卡蒂没能来得及说出这句话。
她最后一点反抗的本能促使她不断眨眼,试图摆脱这股直逼灵魂的压迫。
就在这一瞬间,她瞥见了歌蕾蒂娅。
她正用长槊支撑着身体,从地上缓缓爬起。
“你……啊,是啊,时间到了呢。”
昆图斯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首言者发出一声轻叹:“啊。只能下次……”
歌蕾蒂娅知道刚才该躲开。但她选择了不躲。
海嗣发出一阵体液堵塞的、含混不清的声音:“Gla-dia……”
“(呜咽一样的声音)……你很健壮,Gla-dia。”
“垃圾。”歌蕾蒂娅用阿戈尔语吐出这两个字,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对你,我不会有一丝礼貌。”
她再次用阿戈尔语,一字一顿地说道:“猎物就该乖乖……困在陷阱里惨叫。你才是猎物,垃圾。”
长槊带着复仇的怒火又一次滑动,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他是海拉的眷族,也正因此,足够了……他足以无视大部分的物理攻击。
“姐妹……你信号的传递……密集。”
首言者似乎在分析着什么。
“情绪。恨。”歌蕾蒂娅冷笑,“猎物怎么会懂?
“爱。恨。痛苦。悲伤。欢乐。欣慰。在你们看来都无用。你们觉得这是渣碎……是不必要的东西,是赘余,是不是?”
首言者只是说着:“他们还没有你们说的。”
“那么你就更不会……等等,他们?”
歌蕾蒂娅的声音带上了疑惑。
首言者继续说着:“Gla-dia。祂赠予了我们……但是,最深刻的永远是绝望,祂的,他们的,所有的一切……
一股诡异的信息流涌入了歌蕾蒂娅的脑海。
“哈……啊,这到底是……?”
歌蕾蒂娅似乎也感受到了,那浓厚的绝望,那源源不断的痛苦。
首言者喃喃着:“这便是……祂的记忆,祂自绝望与死亡中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