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林昭的旧夹克袖口沾着草叶上的露,他踮脚将《“百日体验”中期居民反馈汇编》往公告栏最显眼处按了按。
浆糊刷过的边角被风掀起又落下,露出底下十年前那张泛黄的《加装电梯请愿书》。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保温袋,热包子的温度透过薄布渗进掌心——母亲从前总说,热乎气儿能焐软人心。
“小同志,这写的啥?”沙哑的询问从背后传来。
林昭转身,看见穿蓝布衫的王奶奶扶着拐杖,老花镜滑到鼻尖,正眯眼瞅公告栏。
她身侧还站着拎菜篮的张大爷,以及推着轮椅的老张头儿媳,轮椅上的老张头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嗬嗬”声,枯瘦的手指颤巍巍指着汇编里某一页。
“王奶奶,您看这儿。”林昭弯腰把保温袋里的包子分过去,“第三页,去年梅雨季您家阳台漏水那事儿。”张大爷凑过去,老花镜“咔嗒”磕在纸页上:“哎呦!这不是我上个月在社区群里骂的‘垃圾车八点半才来,孙子踩一脚汤汤水水’吗?”
“不是给你们看的,是让他们看的。”林昭抬头望向小区门口。
黑色公务车碾过湿漉漉的水泥地停下,何小秋穿着米色西装裙下车,怀里抱着的文件夹边角翘起,露出“智能派单优化报告”的标题。
两名技术员跟在她身后,其中一个抱着笔记本电脑,另一个提着装传感器的工具箱。
“吴主任。”林昭把最后两个包子塞进王奶奶手里,转身对气喘吁吁跑来的吴志远低语。
街道办主任的白衬衫后背洇着汗渍,显然是从两公里外的街道办一路跑过来的。
“让数据走一遍楼梯,比跑一万次模型都管用。”他指了指公告栏下围得越来越密的老人,“您带老张头去物业,就说区里特批的电梯加装评估今天上门。”
吴志远抹了把汗,突然瞥见老张头正用没牙的嘴啃包子,浑浊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他喉咙发紧,重重拍了拍林昭肩膀:“我这就去!”转身时衣角带翻了保温袋,最后一个包子骨碌碌滚到何小秋脚边。
何小秋弯腰捡起包子,抬头正撞进林昭的视线。
他站在公告栏前,晨雾里旧夹克的毛边被风吹得晃动,像株扎根在泥里的树。
她突然想起昨晚在实验室,技术员们盯着屏幕争论“异常值剔除率”时,林昭发来的语音:“你们删掉的不是数据,是敲过三次门没人应的独居老人。”
上午十点十四分,省级智慧治理试点办公室的百叶窗漏进细碎阳光,在秦砚舟的镜片上割出几道亮痕。
他捏着《体验计划阶段性复盘》的纸页,指节因用力泛白。
对比图上,算法建议的“集中清运垃圾”方案被红笔圈起,旁边贴着张皱巴巴的手绘地图,铅笔歪歪扭扭标着:“每天九点前必须清,不然孩子上学踩到。”
“他们真的让专家去扫了三天垃圾桶?”他突然开口,惊得正在整理文件的林砚秋手一抖,文件夹“啪”地砸在桌上。
“郑教授昨天手磨破了。”林砚秋弯腰捡文件,声音闷在桌面下,“今早来汇报时,口袋里还塞着王奶奶给的自制辣椒酱——玻璃瓶装的,外面包了三层报纸。”她直起身子,看见秦砚舟盯着对比图的目光软了些,像块冰慢慢化在温水里。
办公室陷入沉默,只有空调出风口“呼呼”响。
秦砚舟突然转动鼠标,系统后台日志在屏幕上展开。
滚动的数据流里,“邻里干预频率”几个字在凌晨两点十七分被加粗标红——是何小秋的账号。
他手指悬在“删除”键上停留三秒,最终拿起钢笔在纪要上批注:“效率不是唯一坐标。”墨迹未干,他又补了句:“去把林昭的汇编复印二十份,发各试点区。”
林砚秋接过文件时,瞥见他耳尖微微发红。
中午十二点三十六分,青阳区政府食堂飘着八角和面条的香气。
林昭端着两碗面穿过人群,碗沿腾起的热气模糊了镜片。
何小秋坐在最角落的桌子前,面前摆着一碟酱菜,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西装裙的褶皱。
“他们总说‘典型样本’。”何小秋的声音比面汤还烫,“可你们档案里那个抱氧气瓶的老人……他血氧数据波动像心电图,根本不在任何分布区间里。”她抓起筷子搅面,瓷勺碰在碗沿上叮当作响,“我们建模时把他标成异常值,建议转人工处理。”
林昭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所以你们删掉了异常值。”
何小秋的筷子“当啷”掉在桌上。
她望着对面这个总穿旧夹克的男人,忽然想起今早公告栏前,老张头用没牙的嘴啃包子时,林昭蹲在轮椅前帮他擦嘴角的动作——像在哄自己家爷爷。
“可他才是真实。”她喉咙发紧,眼眶慢慢红了,“他女儿在外地,他每天要自己换三次氧气瓶,上个月摔了一跤,按了三次紧急呼叫铃都没人接……”
“你们缺的不是数据,是愿意为一个‘异常值’改规则的人。”林昭把酱菜推到她面前,“就像十年前这张请愿书,他们不是为了争电梯,是为了争‘被看见’的权利。”
何小秋突然翻出包里的U盘,“咔嗒”一声拍在桌上。
金属外壳还带着她体温的余温:“这是原始接口日志,有些字段被加密了——关于独居老人、残障人士的呼叫记录。”她吸了吸鼻子,抓起筷子大口吃面,眼泪掉进汤里,“我昨晚改了算法权重,现在……异常值会被优先标记。”
下午三点五十二分,老黄修车铺的铁皮屋顶被太阳晒得发烫。
吴志远带着孙知远和陈小舟推门进来时,老黄正用扳手敲打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
车斗里焊着歪歪扭扭的扶手,后挡板上有块补过的铁皮,像道狰狞的疤。
“这车啊,载过四个孩子上学。”老黄抹了把脸上的机油,扳手敲了敲焊疤,“08年大雪,李老师家小儿子发烧,他爹背着娃在雪里走,是我踩着这车把他们送进医院的。”他突然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漏风,“你们系统能算出它值多少钱?可它救过命。”
孙知远举着录音笔的手在抖,陈小舟的速写本“啪”地掉在地上。
她蹲下去捡,看见画纸上歪歪扭扭画着一栋楼,每扇窗后都有小人——有的拄拐,有的抱猫,楼顶架着彩虹桥。
“我孙女画的。”老黄弯腰帮她捡本子,指腹蹭过彩虹桥的颜色,“她说,要是有彩虹桥,坐轮椅的张爷爷就能自己上楼看星星了。”
吴志远突然想起母亲。
去年秋天,母亲在没有电梯的老楼里摔断了腿,他抱着人下楼梯时,母亲疼得咬他肩膀,眼泪把他衬衫都浸透了。
他摸出手机,在工作群里发了条消息:“下周启动‘儿童视角社区改造提案’,邀请小学生参与规划评审。”
手机屏幕亮起,群里秒回一排“收到”。
晚上七点十八分,林昭书房的台灯罩着米白纱罩,投下暖黄的光。
系统界面突然跳出幽蓝的提示框:“历史补偿模块激活:调用‘2018年台风夜应急转移’情境,用于反驳‘智能预警全覆盖’提案。”
记忆像被人猛地扯开拉链。
他看见父亲背着邻居家发烧的小孩蹚水,雨水漫过父亲的膝盖,裤脚卷到大腿根;母亲在门口支起煤炉,铁锅里的姜汤咕嘟咕嘟冒着泡,蒸汽模糊了她的脸;而他自己躲在门后,数着滴在青石板上的雨滴——一、二、三……
画面突然碎裂。
他拼命想抓住母亲的轮廓,只记得她围的蓝布围裙,记得姜汤的甜香,却怎么也想不起那晚自己吃了什么。
系统残音像片落在水面的雪:“补偿完成。遗忘进度:12%。”
林昭提笔写下新提案标题:《关于建立“脆弱性优先响应机制”的建议》。
笔尖停顿片刻,他又在末尾加了一句:“技术不该让弱者更沉默。”
窗外,京南方向的红点依旧闪烁,频率比昨夜缓了些,像在耐心等待下一个名字被唤醒。
夜渐深时,林昭下楼买烟。
路过老黄修车铺,看见铁皮屋前蹲着个佝偻的身影。
老黄叼着烟,在路灯下修一把生锈的锁。
扳手的金属碰撞声“叮”地响了一声,惊飞了停在电线上的麻雀。
他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转身时听见老黄嘟囔:“明儿得去幸福里2栋,张奶奶说楼道门锁又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