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八分,青阳区老档案馆地下库房的霉味裹着陈纸气息钻进鼻腔。
林昭弯腰时,制服领口蹭过铁架边缘的锈迹,凉意顺着后颈爬上来。
他手里的2019年\"阳光花园\"拆迁档案封皮硬得硌手,泛黄的纸页间突然滑出张皱巴巴的附纸——是位母亲用蓝黑墨水写的《孩子转学诉求清单》,\"求学校离医院近\"那行字被泪水洇成模糊的团,像朵开败的花。
指腹抚过那片湿痕,林昭听见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轻响,像老式收音机调台时的电流声:\"检测到高情感密度原始档案......'制度记忆库'准备就绪。\"他闭了闭眼,记忆突然翻涌——父亲在台灯下批文件的侧影,钢笔尖悬在半空,\"昭儿,有些事,不是算得清才算得准。\"可等他想抓住那声音,画面已散成碎片,只剩鼻尖萦绕着老台灯特有的焦糊味。
\"爸。\"他低唤一声,喉结动了动。
掏出随身终端扫描档案时,镜头蓝光扫过母亲字迹的瞬间,终端屏幕突然闪了闪,像被什么撞了下。
他在封皮空白处用铅笔写:\"请秦厅长过目\",字迹压得很深,几乎要戳破纸背。
上午九点零三分,区政府联席会议室的冷气开得太足,秦砚舟西装袖口蹭过《制度记忆库试点接入方案》时,发出刺啦的声响。
他翻到\"阳光花园\"案例那页,指节抵着太阳穴:\"林昭,你这是要让算法向旧账低头?\"
\"不是低头,是补课。\"林昭站在投影幕布前,袖口沾着档案馆的灰,\"您说技术要引领未来,可未来的人,是从过去走出来的。\"他按下遥控器,暴雨夜的虚拟沙盘在幕布上展开——佝偻的老人抱着氧气瓶,雨水顺着未签约房的屋檐砸在他脚边,系统红标闪烁:\"算法建议补偿上调8%,未计入'临终陪伴''邻里情感'变量,实际决策偏差17.3%。\"
会议室静得能听见空调滴水声。
秦砚舟盯着屏幕里老人颤抖的手,喉结动了动:\"当年......是谁决定先送人就医,再拆房?\"
\"一个科员,和一个修车师傅。\"林昭声音轻得像叹息,\"科员怕老人撑不过夜,修车师傅开着三轮冒雨送医,车斗里铺了他女儿的小棉被。\"
秦砚舟的钢笔\"啪\"地掉在桌上。
何小秋在侧位攥紧平板,指节发白——她分明看见,算法模型里那个冰冷的\"偏差值\",此刻正渗出血色。
中午十二点十一分,三桥街道便民大厅飘着油泼面的香气。
吴志远扯松领带,对着模拟加装电梯的居民代表挥了挥手:\"张叔李婶,咱今天就按双轨来,先听省系统的,再翻旧账。\"
省级系统的电子音响起:\"建议按户均摊,少数服从多数。\"
\"慢着。\"林昭带来的\"制度记忆库\"投影突然弹出五年前的画面——消防云梯卡在三楼,医护人员抬着轮椅上的残疾老人往下挪,楼梯转角太窄,护士的白大褂蹭上了墙灰。
系统标注:\"若忽略历史脆弱性,群体决策将重复伤害。\"
何小秋抱着平板挤到前排,发梢扫过吴志远磨破的右肩:\"你们......平时都记得这些?\"
吴志远低头扯了扯衬衫领口,露出锁骨处淡粉色的疤痕:\"哪是记得,是忘不掉。
那天我们抬着人下楼,楼梯太窄,我肩膀卡在暖气片上,皮都蹭掉了。
老人攥着我手腕说'闺女,疼就喊',可他自己疼得直冒冷汗......\"
何小秋突然转身,手指在平板上翻飞。
她删掉\"历史脆弱性\"那栏的\"0\",输入\"30%\"时,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又加了个小数点后两位的\"7\"——和当年老人在急救车上的心率波动,分毫不差。
下午四点二十六分,省财政厅办公室的百叶窗漏进斜斜的光。
林砚秋把内部纪要塞进沈清欢的帆布袋时,指尖碰了碰对方手腕上的玉镯——那是林昭去年在社区义卖会上拍的,说是\"给清欢的压惊礼\"。
\"秦厅长的建议里,写了'纳入历史情境回溯机制'。\"林砚秋声音轻得像片叶子,\"他凌晨三点改的最后一版,我听见他对着电脑说'原来不是算法错了,是我们少算了'。\"
沈清欢把纪要揣进怀里,跑下楼梯时发绳散了,碎发糊在脸上。
她冲进林昭办公室时,他正伏在案头写批注,钢笔尖在\"进步,不该以遗忘为代价\"几个字上悬着,墨迹晕开个小圈。
\"给各参会单位复印十份。\"林昭把纪要推过去,又补了句,\"用区政府的红头。\"他在工作日志里写下\"不争对错,只争方向\"时,笔尖突然断了墨,晕出团深褐色的斑,像朵正在绽放的花。
晚上八点五十分,林昭书房的台灯罩着米白纱罩,投下暖黄的光。
系统界面突然跳出刺目的红框:\"累计调用达阈值,触发记忆补偿机制。\"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童年记忆像被人猛地抽走了匣底的隔板——父亲牵着他的手穿过菜市场,冬瓜上的白霜沾在他指缝里,父亲举着包花生笑:\"今天你妈爱喝花生汤。\"
可母亲的脸呢?
他拼命想,只记得厨房飘来的甜香,记得自己踮脚去够灶台上的汤碗,被父亲抱起来时,额头撞在他下巴上,疼得直咧嘴。
\"值了。\"他对着空气说,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门轴。
系统残音最后一次响起,比从前更轻,像片落在水面的雪:\"阮棠残余数据流终止。\"
淡蓝字迹浮现在半空,又缓缓消散:\"它记住了......你忘了的,我们都记得。\"
窗外,京南方向的红点突然剧烈闪烁,频率快得几乎连成线,像谁在敲紧急的门。
林昭站起身,指尖碰了碰冰凉的玻璃,红点映在他瞳孔里,一跳,一跳,像倒计时的脉搏。
凌晨五点十七分,他翻出压在箱底的旧夹克——是刚工作时母亲亲手缝的,袖口磨得起了毛边。
他对着镜子系纽扣,突然听见楼下传来卖豆浆的吆喝声,和记忆里某个清晨重叠。
\"昭儿,喝了豆浆再走。\"
他动作顿了顿,转身时看见床头的日历,明天是母亲的忌日。
清晨六点零七分,三桥街道\"幸福里\"小区门口飘着薄雾。
林昭穿着旧夹克站在树下,裤脚沾着晨露。
他抬头望着单元楼前的公告栏,新贴的\"双轨验证\"流程图被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下面张泛黄的纸——是十年前小区居民联名写的《加装电梯请愿书》,字迹已经模糊,却还能看清最后那句:\"给坐轮椅的老张头,留扇门。\"
风掠过他耳畔,带来隐约的脚步声。林昭低头看表,六点零八分。
该去掀那扇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