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闩滑动的声响比脚步声更慢。
林昭看着朱漆门被推开半寸,露出沈父斑白的鬓角——他记得三年前在沈清欢老家见过这位退休教师,当时老人正蹲在院门口给邻居家孩子修钢笔,袖口沾着蓝黑墨水,现在那片墨渍还在,只是袖口多了道洗不净的茶渍。
“小林。”沈父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生锈的门轴,手里攥着个牛皮信封,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清欢说你要见我。”
林昭点头,喉结动了动。
他闻到老人身上有股淡淡的松烟墨味,和沈清欢常用的檀木护手霜味道重叠——原来她总说“书房熏的艾草”是假话,真正的气味,是老父亲伏案写教案时沾在衣料里的墨香。
“您坐。”沈父转身往堂屋走,脊背佝偻得像被压弯的竹枝。
林昭跟着跨过高高的门槛,看见八仙桌上摆着半杯冷掉的茉莉花茶,杯底沉着片完整的茶叶,像枚墨绿色的书签。
老人在太师椅上坐下,信封在桌面上拖出沙沙的响。
“三年前的冬天,腊月廿三。”他突然开口,枯瘦的手指摩挲着信封边缘,“两个穿黑西装的人敲我家门,说只要在几份文件上签字,清欢就能从区政府调到市教育局。”
林昭的太阳穴跳了跳。
他想起沈清欢提过,两年前她主动放弃了教育局的调令,理由是“区长需要个熟悉基层的秘书”。
原来那调令从来不是机会,是索命的钩子。
“我问是什么文件。”沈父的喉结上下滚动,“他们说‘财政代持协议’,说只是走个流程,不会牵连清欢。我……”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节叩着胸口,“我看见茶几底下压着清欢的体检报告——她为了赶材料熬出了心律不齐,医生说换个轻松点的岗位好。”
林昭摸出随身携带的保温杯,是沈清欢今早塞给他的,还温着。
他把杯子推到老人手边:“您慢慢说。”
沈父握住杯壁,指腹蹭过杯身上“青阳区政府”的烫金字。
“我签了。”他的声音突然哑得厉害,“可签完我就后悔了,连夜翻出老同事周正国给的碎纸机,把复印件烧了——灰烬我埋在后院老梅树底下,今早清欢挖出来的。”他掀开信封,一卷黑色录音带滚出来,“这是我签完字后,偷偷录的他们说的话。”
林昭捏起录音带,金属壳有点凉。
他想起昨夜系统推演时,沙盘里那道逆向的细流,原来源头在这儿——一个退休教师的恐惧、侥幸与最后的良知,像根细针,扎破了黑幕的一角。
“今天,是您自己来回答。”他把录音带放回信封,指尖碰到老人手背,糙得像老树皮,“您女儿说过,做错事的人要自己把账算清。”
沈父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能保住清欢吗?”
林昭望着老人眼底的血丝,想起昨夜沈清欢蹲在数据室捡保温杯时,后颈竖起的汗毛。
他轻轻抽回手,按在老人手背:“能保住的,是您和她心里的干净账。”
堂屋的座钟敲响六下时,林昭握着信封走出沈家老宅。
雨已经停了,青瓦上的水珠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密的坑——像极了系统沙盘中那些被追踪的资金流向,看似无序,实则每一滴都有迹可循。
上午十点零九分,青阳区听证会现场的镁光灯刺得人睁不开眼。
林昭站在发言席,能看见第三排沈清欢攥着笔记本的指节发白,第四排陆明鸢抱着手臂,耳钉在灯光下闪着冷光,最前排专家组首位,贺砚清正用钢笔敲着桌沿,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一份退休教师的录音,能推翻财政系统的合规备案?”贺砚清的声音像淬了冰的手术刀,“林主任不会以为,靠这种市井手段就能……”
“播放录音。”林昭打断他,对技术席点头。
会议室的音响里传出电流杂音,接着是沈父颤抖的嗓音:“签了就能调教育局?”
“沈老师放心,我们说话算话。”另一个男声响起,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您就当帮老周个忙,他现在在医院躺着,这事儿没人能替。”
“可这上面写的是‘代持云兴贸易公司股权’……”
“沈老师教了三十年书,怎么还不懂变通?”第三个声音插进来,带着不耐烦,“您就当替周正国签,他醒了自然会认。”
录音戛然而止。
全场死寂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风声。
林昭看见贺砚清的钢笔尖戳进纸面,在“合规”两个字上晕开团墨迹。
“现在,请看系统推演。”他转身指向大屏幕,指尖轻点遥控器。
金色的资金流在三维沙盘里奔涌,像条被扯断的金链,从云兴贸易开始逆向回溯:经过七家空壳公司,绕过三个境外账户,最终“叮”地一声,汇聚成财政池里的数字——8376.2万元。
“本金加利息,可追回率91.3%。”系统合成音在会场回荡。
贺砚清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这是技术故障!财政厅的审计流程不可能……”
“贺处长。”林昭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叠纸,“这是省审计厅去年对云兴贸易的预警报告,您批的‘情况特殊,暂缓核查’。”他又抽出一张,“这是周正国住院记录,显示他签字当天正在IcU抢救,根本不可能授权代持。”
镁光灯闪成一片。
林昭看见沈清欢低头用笔记本遮住脸,可睫毛还在颤抖——她是在哭,还是在笑?
中午十二点三十五分,会场外走廊的瓷砖泛着冷光。
陆明鸢靠在消防栓上,手里的文件袋拍得“啪啪”响:“我爸说你们疯了,为了笔八千万的账得罪整个协进会残余。”她突然把文件塞过来,“但我查了,过去五年全省同类项目,这种拆转手法出现过十二次,每次都被‘技术性忽略’。”
林昭翻到文件最后一页,明远集团法务部的红章还带着墨香。
“你是说,这不是偶然。”
“是温床。”陆明鸢的指甲敲着文件上的“关联交易”四个字,“有人把制度漏洞当花盆,专门养这种见不得光的钱。”她突然凑近,香水味裹着点咖啡的苦,“你不是在查一笔钱,你是在掀桌子。”
林昭望着她眼底跳动的光,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为了开发区审批拍桌子的模样——那时候她眼里只有明远集团的利益,现在多了点别的,像火种。
“掀了好。”他把文件收进公文包,“总该见见阳光。”
下午三点十六分,市纪委驻点办公室的百叶窗漏进几缕阳光,在赵启年的白发上镀了层金。
老审计员把最后一份证据装进档案袋,封条上的“赵启年”三个字写得方方正正,比他以前写的审计报告都工整。
“这次不是林主任授意。”他对着电话说,声音比平时高了两度,“是我,赵启年,实名举报贺砚清涉嫌干预基层审计。”
电话那头传来记录的沙沙声。
赵启年挂断电话,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影子在地上铺成一片金网。
他想起上个月林昭带他看系统沙盘时说的话:“审计不是查错,是补天。”原来站直了看天,真的能看见裂缝在哪儿。
“原来站直了,也不那么难。”他摸着档案袋上的封条,笑出了声。
晚上七点十一分,林昭办公室的落地窗外,政务大厅的审计屏还亮着,像座不沉的灯塔。
他把沈父的手写忏悔书放进特制保险柜,手指在纸页上停留片刻——老人的字还是和教案里一样,横平竖直,末尾多了句:“清欢,爸爸没给你丢脸。”
“三维推演沙盘固化完成。”阮棠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波动,“检测到107名参与者信任值消耗,其中沈清欢98%。”
林昭的手指顿在保险柜密码盘上。
他想起今早离开沈家老宅时,沈清欢站在门廊下,珍珠发夹在晨光里泛着润光。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保温杯塞给他,杯壁上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她把最重的担子,交给了我。”他低声说,合上保险柜。
系统提示音突然响起:“检测到青阳区财政局资金调度室异常电流。”
林昭抬头,看见窗外的审计屏突然闪过道红光,很快又恢复成常亮的金色。
他摸出怀表,指针指向七点十七分——比平时快了三分钟。
夜风掀起窗帘,吹得桌上的文件哗哗响。
林昭捡起被吹落的纸页,是明天的日程表,最下面用红笔标着:“清晨六点五十五分,财政局资金调度室现场核查。”
他把纸页抚平,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
是沈清欢,带着檀木护手霜的味道,和老梅树下的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