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区政务服务中心的自动门刚吐出第一缕晨雾,林昭的皮鞋就碾过了台阶上的水痕。
他弯腰拾起黑色文件袋时,指腹触到封皮上未干的露,凉意顺着掌纹窜进脊梁——这是他等了十七天的“战书”。
便签上的字迹他认得,是前财政科老科长周伯退休前教他写的仿宋字。
去年暴雨夜,老人在病房攥着他的手咳血:“小林,有些账,得用活人眼睛看。”此刻纸张边缘还沾着几点淡墨,像周伯当年批改凭证时溅落的茶渍。
“林科长!”
保洁阿姨的吆喝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林昭抬头,看见大厅中央那面新挂的“阳光审计公示屏”正在自检,淡蓝色的光映得他眉骨发亮。
他摸出扩音器别在领口,金属扣撞在西装第二颗纽扣上,那是父亲遗留的老怀表改制的,硌得胸口发疼。
六点十八分整。
“咔嗒”一声,扩音器电流刺响。
林昭望着玻璃门外渐次出现的人影——穿粗布工装的拆迁户老张头、抱着账本的文具店老板娘、校服还沾着粉笔灰的实验中学李老师。
他们攥着昨夜网格员送来的“审计参与证”,编号在晨光里泛着暖黄,像一串被串起的星子。
“从今天起,试验区每一笔资金流向,都由你们来核。”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荡开,惊得正要拉卷帘门的保安手一抖。
老张头搓着沾了泥的手背:“林科,咱庄稼把式看得懂那些数字?”
“看得懂良心。”林昭走到老张头跟前,指腹点了点他参与证上的编号,“1998年洪水,您家房子塌了,区里拨的三千块安置费,是您老伴儿攥着收据在雨里等了三天。今天您查的每一笔,都是当年您等的那把伞。”
老张头眼眶突然红了。
他旁边的文具店老板娘突然翻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二十年前的税务发票:“我记着呢,那年我交不起卫生费,是周伯帮我填的缓交申请……”
沈清欢坐在角落的记录簿前,钢笔尖在“参与人员”栏戳出个小坑。
她望着人群里白发苍苍的老教师,喉结动了动——父亲的退休教师证还压在她办公桌抽屉最底层,照片上的人笑得温和,可昨夜她整理旧物时,在相册夹层发现了张泛黄的拨款单,签字栏有个熟悉的名字。
九点零三分,临时查账指挥部的空调开得太凉。
苏绾踩着细高跟推门进来时,带起一阵香风,却被满桌凭证的霉味冲散了。
她把三个牛皮纸袋“啪”地拍在桌上,金镯子撞着文件盒叮当作响:“唐小舟,老规矩,你看纸质;陈姐,电子台账;小刘,比对签字笔迹。”
穿白衬衫的唐小舟推了推黑框眼镜,指尖在凭证册上翻飞。
当翻到第416页时,他的食指突然顿住——下一页直接跳到了424号,中间七页的位置空得刺眼。
“苏律,编号断层。”他声音发紧,“系统显示417到423已归档,但这里……”
苏绾凑过去,涂着酒红色甲油的指甲划过电子台账的“补录”标记。
她抽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对准签字栏:“2015年的凭证,用的是2018年才推广的防伪水印。”她抬眼看向林昭,眼尾的泪痣跟着挑了挑,“有人把七份文件塞进时间裂缝里,用合规流程做了场整容手术。”
林昭捏着那页断层的凭证,指节泛白。
系统在视网膜上弹出红色警示,“历史补偿”模块开始滚动数据——七份文件对应的,正是当年沈清欢父亲负责的旧城改造项目。
他余光瞥见沈清欢站在门口,手里的记录簿攥得变了形,发梢沾着晨露,像株被风雨打蔫的百合。
中午十二点四十七分,银行档案室的霉味比林昭记忆中更重。
赵启年猫着腰钻过“闲人免进”的警戒线,手里的相机闪个不停。
柳知秋——那个总缩在档案架后的女职员——突然从最里层的铁皮柜里抽出个蓝布包,动作轻得像在揭棺盖。
“这是2015年11月的过渡金拨付单。”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原定给安置户的钱,三天后转到了宏远建材。”她翻开影印件,红笔批注刺痛了赵启年的眼,“宏远建材的注册地址……”她顿了顿,从蓝布包里摸出张照片,“是我上个月路过老工业区拍的,那锅炉房早塌了,只剩半面墙写着‘拆’字。”
赵启年的手机在此时震动,是林昭发来的消息:“查宏远建材法人,关联沈明远。”他猛地抬头,正撞进柳知秋的眼睛——那双眼底沉了二十年的雾,此刻突然散了。
“我保存这些,”她指尖抚过照片上的断墙,“因为那年冬天,有个老太太跪在银行门口,说安置款没到,她孙子等着钱治病……”
下午四点二十一分,实验中学老教师活动室的黑板“吱呀”响了一声。
白砚秋老师的粉笔头精准砸中最后一个空壳公司的名字,粉尘在夕阳里打着旋儿。
“每三个月五百七十万,分七层洗转。”她转身时,银发扫过“优秀教师”的奖状,“这不是乱账,是精心设计的血管剥离术——把财政的血,抽进私人的心脏。”
林昭盯着黑板上的资金流向图,系统“逆向溯源”模块开始疯狂闪烁。
当第七层公司的名字浮现在视网膜上时,他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那是“明远贸易”,沈清欢父亲退休前担任顾问的企业。
他摸出手机拍下图谱,指腹在发送键上悬了三秒,最终按下“保存”。
“林科长在想什么?”白老师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朵菊花,“我教了三十年数学,最懂数字不会撒谎。当年我带的学生里,有个男孩总在晚自习帮五保户算电费,他现在……”她顿了顿,“应该在查更重要的账。”
林昭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高二那年,暴雨淹了教室,是白老师把他拉到办公室,用暖风机烘干作业本,说:“小林,数字是死的,用人的良心去量,才会活。”
晚上八点五十六分,政务中心地下数据室的蓝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阮棠的声音从系统里飘出来,带着点机械的清冷:“三维财政沙盘激活,当前匹配度89%。”林昭盯着悬浮在空中的虚拟地图,青阳区的老城区像张被虫蛀的网,暗紫色的资金流正顺着虫洞往外淌。
“第七节点锁定。”阮棠的旗袍纹理突然泛起金光,“关联企业法人:周正国。”
沈清欢端着的保温杯“当啷”掉在地上,褐色的枸杞茶溅在沙盘边缘。
林昭转头时,正看见她捂住嘴,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周正国,是她父亲当年的老同事,也是她从小到大去家里拜年时,总塞给她巧克力的“周叔叔”。
“他不是主谋。”林昭伸手想去碰她的肩,又收了回来,“但他是钥匙。那些断层的凭证、空壳的公司,都需要他手里的批文才能启动。”
沈清欢突然蹲下去捡保温杯,发顶的珍珠发夹掉在地上,滚到林昭脚边。
他弯腰去捡,看见她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像只炸毛的小猫。
“让他……亲自来说明。”她的声音闷在膝盖里,“我爸说过,做错事的人,要自己把账算清。”
夜雨就在这时落下来,敲得数据室的窗户噼啪响。
林昭抬头,看见沙盘中有缕细流突然逆向回涌,像有人在黑暗里划亮了根火柴。
系统提示音在耳边响起:“孵化进度12.7%,种子开始抽芽。”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指针指向九点十七分。
窗外的雨幕里,隐约能看见青阳市政府的灯光还亮着——贺厅换人后的权力空窗期,正随着这盘账的展开,露出一线生机。
沈清欢突然站起来,用袖子抹了把脸。
她拾起发夹别回发顶,珍珠在蓝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明天早上五点半,我带你去我家。”她顿了顿,“我爸……在老宅等你。”
林昭望着她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父亲笔记本最后一页的话:“真正的账,从来不是算在纸上的。”他把怀表贴回胸口,那里还留着沈清欢刚才递给他的保温杯余温。
夜雨渐密,数据室的蓝光里,财政沙盘上的细流仍在逆向奔涌。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碎了青阳城的长夜。
清晨五点四十二分,沈家老宅的青瓦上还凝着雨珠。
林昭站在院中央,望着紧闭的朱漆大门。
门环上的铜绿被雨水冲开一道缝,露出底下新鲜的铜色——像是刚被人擦过。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文件袋,周伯的便签还在最上面。
风卷着雨丝扑来,他听见门内传来脚步声,很慢,很沉,像在丈量一段被岁月模糊的旧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