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市纪委技术勘验室的冷白光已经亮起。
赵启年的眼镜片上蒙着层薄汽,他伸手抹了把,指节抵在安全隔离窗的金属边框上,指腹蹭过经年累月的划痕——那是从前查案时,同事急得敲玻璃留下的。
“赵主任,您看。”技术员戴着橡胶手套,将那枚银色U盘接入只读电脑。
屏幕蓝光骤亮的瞬间,赵启年的瞳孔猛地收缩。
数百个加密文件像倒翻的账本,在界面上层层展开,最顶端的“平账台账_”Excel文件泛着刺目的红。
“创建时间是昨晚八点十八分。”技术员调出属性栏,“这时候陈副秘书长刚开完干部考察会。”
赵启年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夜督查室送来的通知——要求陈砚舟提交2018年第三季度签批录音资料。
那时候陈砚舟在楼梯间打电话的声音,他在监控里听得一清二楚:“老张,备份的录音呢?”此刻看着屏幕上的文件目录,他突然明白,所谓“系统升级同步云端”不过是托辞,陈砚舟真正在找的,是这枚连夜整理的“跑路账”。
“这不是备份。”他声音发哑,隔着玻璃对纪检组联络员道,“是他准备带着钱消失前,最后核对的转账清单。”
联络员的钢笔在笔记本上重重顿住,墨水晕开个小团。
赵启年望着屏幕上跳动的文件大小,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夏夜——他还是刚入职的小科员,跟着老科长蹲守在违建工地外,听着里面传来砸账本的动静。
老科长拍他肩膀说:“小同志,他们越急着毁的东西,越得给它抠出来。”
此刻晨雾渐散,阳光透过百叶窗斜切进来,在U盘金属外壳上割出一道亮线。
上午十点十二分,天楚律所电子证据保全中心飘着茉莉香氛。
苏绾倚在玻璃隔断前,酒红色甲油的指尖敲了敲桌面:“王鉴定,哈希值固化需要多久?”
“苏律师,已经完成了。”穿白大褂的男人推了推眼镜,“文件原始镜像和哈希值比对报告同步传给省纪委了。”
苏绾转身时,垂落的卷发扫过锁骨。
她点开另一个窗口,通信管理局提供的基站定位数据正闪烁着绿色光点——市委办公区b3层停车场西北角,那是陈砚舟专用车位的位置。
“最后一次写入操作在这里。”她指尖划过屏幕,“他当时应该刚从办公室拿了U盘,急着去车里删数据,结果……”
“结果被保安老王捡了。”助理小周从门外探进头,“刚才纪委那边来消息,说U盘上验出陈砚舟和王建国的指纹。”
苏绾笑了,涂着豆沙色口红的唇弯出个锋利的弧度。
她坐回转椅,快速敲下法律意见的最后一段:“主观隐匿+客观伪造+资金闭环,完全符合贪污罪共犯要件。”发送键按下时,她瞥见办公桌上摆着的法袍——那是去年帮林昭处理拆迁案时,他落在律所的。
“苏姐,省纪委接收通道显示已读。”小周举着手机汇报。
苏绾将法袍搭在臂弯,经过保全中心时又停住。
玻璃柜里,那枚银色U盘在射灯下泛着冷光,像把淬了毒的刀。
她忽然想起林昭昨晚在书房说的话:“有些证据,要让它自己走到阳光下。”
中午十二点三十九分,市委家属院地下车库飘着潮湿的霉味。
陈砚舟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戳得发疼,“您已被列入边控名单”的短信提示跳了三次,他终于确信不是系统bug。
“操!”他砸了下方向盘,手机“啪”地摔在副驾。
抬头时正看见赵启年从一辆黑色公务车旁走过,藏青西装裤脚沾着点晨露,目光扫过他的车时顿了顿——就像猎人路过陷阱时,看一眼猎物的挣扎。
陈砚舟猛地拧动车钥匙,发动机轰鸣声撞在车库墙上。
可刚开出两步,道闸杆“咔”地落下,保安老王的脸从岗亭探出来:“陈秘书长,您车牌识别昨晚被暂停权限了。”
老王的工牌在胸口晃,2002年入职的烫金字被磨得发毛。
陈砚舟突然想起昨夜下楼时,这老头正蹲在自己办公室门口捡东西——当时他急着去停车场删U盘数据,只当是老头在扫垃圾。
原来那不是垃圾,是他的命。
“让开。”他摇下车窗,声音发颤。
老王没动,从岗亭里摸出个塑料袋:“您昨晚掉的U盘,我今早交给纪委了。”他笑得很憨,“他们说这是重要证据,让我保管好。”
陈砚舟的手缓缓松开方向盘。
他望着车外的阳光从通风口漏进来,照在老王斑白的头发上,突然想起十年前代老领导签违规拨款文件那晚。
他躲在卫生间吐得膝盖发软时,老领导拍着他后背说:“小陈啊,替人签字是情分,以后有好处少不了你。”
可现在,他连替自己签字的机会都没了。
“我早该烧了那支笔。”他对着挡风玻璃哈气,白雾模糊了后视镜里的自己,“而不是换人去签。”
下午三点零六分,市纪委谈话室外围监控室。
林昭坐在会议桌末尾,面前摊着U盘里导出的资金流向图。
他的指尖停在标红的“老周修车摊”上,抬头看向纪委书记:“这些红色标记的是‘安全层级’最低的环节,比如老周的发票存根——如果今晚不动手,明天可能有人‘意外’失联。”
“留置程序今晚执行。”纪委书记拍板,钢笔尖在“陈砚舟”三个字上戳出个洞,“小赵,带行动组去市委家属院。”
林昭起身时,耳麦里传来阮棠的低语:“陈砚舟心率持续12分钟超过120,他在等一个电话。”他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道:“建议同步控制修车摊的老周,他手机里存着三年前的转账记录。”
会议室的空调突然响了,冷风掀起桌上的文件。
林昭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想起父亲笔记本上的“笔在人在,责不可代”——原来真正的责任,从来不是替人签字,而是不让人有机会替你签字。
晚上七点四十四分,林昭的车停在青阳区政务大厅前。
他推开车门,晚风卷着槐花香扑进来。
自助服务区的玻璃门映出他的影子,西装裤脚沾着点纪委的灰尘,却比从前更直。
“您请。”保安认得他,笑着拉开门。
林昭走到一台政务终端前,输入自己昨日签署的文件编号。
屏幕亮起时,三维动态笔迹比对图在眼前流转——声纹波峰、笔压压感、书写节奏,像三条并行的河流,最终汇进“责任人:林昭”的印章里。
“不可篡改。”他轻声念出下方标注,手指抚过屏幕上自己的签名。
那字迹比从前更挺,像父亲笔记本上的“责不可代”四个字,一笔一画都钉进纸里。
转身时,屏幕突然跳出新提示:“系统全域上线倒计时:72小时。”
林昭笑了。
他走出政务大厅,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沈清欢的消息:“科创园管委会说今晚八点十二分有紧急会议,需要您列席。”
夜风掀起他的西装下摆,远处市委大楼的灯光次第亮起。
林昭望着那片灯火,想起U盘里最后一份文件——那是陈砚舟用红笔标注的“终极账户”,此刻应该已经躺在省纪委的保险柜里。
而他的“签字溯源系统”,即将在72小时后覆盖整座云州。
今晚八点十二分的科创园管委会会议室里,会有什么等着他?
林昭摸了摸口袋里的老笔记本,转身走向等候的车辆。
路灯在他身后拉长成影,像支即将落下的笔,要在云州的账本上,写下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