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三十三分,市委机关老档案楼三楼的铁锁发出细碎的金属摩擦声。
赵启年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才“咔嗒”弹开——这把锁他昨晚特意用石墨粉润滑过,可此刻心跳声盖过了所有声响。
声控灯“刷”地亮起时,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楼道里的晨雾裹着潮霉味涌进来,照见墙角积灰的纸箱上“1998年度干部任免”的字样,墨迹在雾气里晕成模糊的团。
他没停脚,径直往走廊尽头走——那里藏着2018年秘书科搬迁时遗落的办公区,陈砚舟当年正是那个科室的副主任。
废弃办公室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赵启年摸出手机打亮手电筒,光束扫过积灰的办公桌、倒在地上的文件夹,最后停在墙角那个墨绿色铁皮柜上。
锁扣生了锈,他从口袋里摸出林昭给的细铁丝,屏住呼吸捅了进去——这招还是上周跟信访办老周学的,说是当年处理群众堵门时常用。
“咔”的轻响。
铁皮柜门开的瞬间,灰尘扑了他一脸。
他眯着眼凑近,最上层隔板上躺着个黑色长方体,塑料外壳磨得发亮,标签纸却新得反常:“周秘书交接资料”。
赵启年的指尖刚碰到那东西,后颈就窜起一阵凉意——这是市面上早停产的老式录音笔,周秘书是陈砚舟的前秘书,三年前调去了市政协。
他把录音笔塞进内侧口袋时,手表震动了两下。
林昭的消息跳出来:“老楼监控十点后无死角,你还有十七分钟。”赵启年扯了扯皱巴巴的衬衫,故意用袖子蹭了蹭桌面,制造出翻找旧文件的痕迹,这才猫着腰退出门去。
铁门闭合的刹那,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肋骨上,像敲着面小鼓。
凌晨两点十七分,赵启年的办公室亮着孤灯。
录音笔插在电脑上,耳机线绕在他手腕上,勒出红印。
他盯着播放键,喉结动了动——上回这么紧张,还是十年前替生病的科长顶班,结果把市长的讲话稿弄错了页。
“……刘师傅,这几份你先签,用我平时的笔顺,别太用力,透印了不好看。”
电流杂音里突然冒出的男声让赵启年猛地扯掉耳机。
他手忙脚乱按下暂停,又重新戴上,确认音量调至最小。
那声音低哑却清晰,尾音带着点陈砚舟特有的鼻音——去年春节团拜会,陈砚舟代表市委致辞,赵启年就坐在第三排,听得真真儿的。
他抓起手机拍了段音频片段,手指在屏幕上悬了三秒,还是给林昭发了过去。
半分钟后,回复来了:“存云端,密钥用你女儿生日。”赵启年盯着手机,突然想起昨晚林昭说的话:“老陈最擅长抹痕迹,但有些声音,他抹不干净。”
上午九点四十五分,市纪委信访接待室的空调开得太足,林昭的衬衫贴在后背。
他坐在长桌末尾,面前摊着一摞《历史签批问题核查报告》,目光却扫过墙上的挂钟——九点四十,赵启年该到档案室了;九点四十一,苏绾的实验室应该开始声纹分析了。
“林科长有什么补充?”纪委书记老周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林昭翻动报告的手顿了顿,指尖停在“代签文件占比37%”那行字上:“有些历史问题,光看文件不够,得听声音。”他抬眼,看见老周的眉峰动了动,“我建议建立重要签批行为声纹备案制度,对2018年以来副市长级以上领导的签批录音做抽查比对。”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麻雀的叫声。
林昭能感觉到自己后槽牙咬得发酸——这步棋走早了会打草惊蛇,走晚了陈砚舟的关系网又该动了。
直到老周放下茶杯,瓷盖碰出清脆的响:“就从最敏感的几轮审批开始。”林昭这才松了口气,指甲在掌心掐出个月牙印。
中午十二点零八分,天楚律所证据实验室的蓝光映着苏绾的脸。
她盯着声纹比对图,红色曲线与陈砚舟的样本几乎重叠,匹配度92.7%的数字在屏幕上跳动。
“苏姐,背景音分析出来了。”助理小吴敲了敲玻璃门,“空调是2017款格力风管机,常见于市委办楼层,噪音频率和陈副主任当年办公室的监测记录吻合。”
苏绾摘下橡胶手套,指尖划过报告末尾的“教唆伪造行政文书”几个字。
她想起上周林昭在律所楼下等她,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陈砚舟的刀藏在笔里,我们要把刀拔出来。”现在刀拔出来了,还带着血。
她把报告拖进加密邮件,收件人栏填了省纪委监委,最后又补了句附注:“建议同步核查周秘书调职记录。”点击发送时,她听见自己的耳环碰在桌沿,叮铃一声。
下午三点五十分,市委组织部干部考察会议室的皮椅硌得陈砚舟后腰生疼。
他盯着督查室送来的通知,“2018年第三季度签批录音资料”几个字在眼前跳。
“陈秘书长放心,配合组织工作是应该的。”他扯出个笑,喉咙却干得发疼——上回这么渴,还是十年前替老领导代签那份违规拨款文件,签完躲在卫生间吐了半宿。
散会后他直奔楼梯间,手机贴在耳边:“老张,备份的录音呢?”电话那头的呼吸声突然粗重:“上周系统升级,所有历史音频自动同步到云端灾备中心了……”陈砚舟的手一松,手机砸在消防栓上,屏幕裂成蛛网。
他扶着墙慢慢蹲下,看见自己的影子缩在墙角,像团化不开的墨。
晚上八点二十六分,林昭书房的台灯罩着暖光。
阮棠的旗袍纹路在空气中流转,投影在墙上的录音波形图与47份异常签字文件重叠,形成明暗交错的网。
“声迹—笔迹双重印证链已生成。”阮棠的声音像浸了水的丝绸,“可触发最终证据推送。”
林昭翻开父亲的老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笔在人在,责不可代”八个字力透纸背。
他想起陈砚舟书房里那个空笔架,想起碎纸机里飘出的半页笔记,突然笑了:“你说‘笔不代行’,可有些人,连声都不敢留。”
他按下发送键时,窗外的市委大楼顶层那盏长明灯“啪”地灭了。
楼下值班室的监控画面里,保安老王蹲下身,捡起陈砚舟办公室门口掉落的U盘——金属外壳在地面反光,映出他皱巴巴的工牌:王建国,2002年入职。
夜色渐深,林昭合上笔记本,听见客厅挂钟敲响九点。
手机屏幕亮起,是赵启年的消息:“录音笔已移交技术组。”他望着窗外的灯火,想起老档案楼三楼那声锁响,想起陈砚舟书房里碎纸机的轰鸣,突然觉得这夜的凉风吹得人痛快。
而此刻,市纪委技术勘验室的安全隔离窗外,赵启年正盯着里面的技术员拆开那支黑色录音笔。
晨雾从窗外漫进来,模糊了他的眼镜片,却模糊不了他眼里的光——那是二十年前那个夏夜的温度,终于要在晨光里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