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中,那个小小的樟木托静静地立在顾言工作台的左上角,沐浴着暖阳,质朴无华,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顾言如常地开始一天的工作,目光偶尔扫过那木托,深邃的眼底看不出波澜,只是研磨墨锭准备画图时,他会将墨锭恰好放在那木托旁的宣纸边缘,而非像以往那样随意放置。
沈星晚隔着窗棂看到这一幕,心头像被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丝微甜的涟漪。他没有说什么,但这细微的动作,已是无声的回应。
日子依旧在刨花飞舞和刻刀沙沙声中流淌,却似乎注入了一种新的韵律。沈星晚更加沉静,也更加努力。那把紫檀握柄的刨子成了她最趁手的工具,每一次推送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顺畅感,仿佛能将她心中的专注与力量毫无损耗地传递给木材。
这日,赵伯再次来访,这次他带来的不是需要修复的古董,而是一张残破不堪的古琴。琴身多处开裂,漆面剥落严重,岳山也断裂了一角,琴弦更是早已腐朽,看上去如同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只剩下一副残破的骨架,却依然能感受到其曾经不凡的气韵。
“唉,老主顾家祖传的宝贝,前些日子家里小孩顽皮,从阁楼上摔了下来,就成了这模样。”赵伯唉声叹气,满脸痛惜,“请了几个师傅看,都说修复难度太大,就算勉强修好,音色也毁了。我思来想去,只能来麻烦顾师傅您看看,还有没有救?”
顾言放下手中的活,走到古琴前,俯身仔细查看。他的手指极轻地拂过琴身的断纹和裂口,眼神专注而凝重。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示意沈星晚也过来看。
沈星晚走近,立刻被这张古琴残骸所吸引。虽然破损严重,但琴身的线条依旧流畅优雅,木质在破损处露出的肌理细密非常,透着一股沉静的古意。她甚至能想象出它完好时,在月下清风中奏出泠泠之音的景象。
“看出什么?”顾言低沉地问。
沈星晚凝神观察,缓缓道:“木质是上好的老杉木,面板和底板的厚度、弧度都很讲究,是张好琴。现在的伤……主要在结构性的断裂和漆面。修复的话,难点在于如何在不破坏琴体原有振动和音色的前提下,将结构性损伤复原,尤其是这里,”她指着琴身中部一道深深的裂痕,“和岳山的断裂处。胶合剂的选用、加固的方式,都需要极谨慎。”
顾言听完,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对赵伯道:“能救。但慢。”
赵伯一听有救,顿时喜出望外,连连道:“慢不怕!慢不怕!只要能救回来,多久都等!需要什么材料您尽管说!”
“材料我这里有。”顾言道,“需要时间,试音,调校。”
“明白!明白!一切都听顾师傅您的!”赵伯千恩万谢地走了,将这张濒死的古琴留在了小院。
工棚里多了这张残琴,气氛似乎也变得有些不同。顾言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让沈星晚先将琴身内外仔细清理干净,用软毛刷一点点除去积尘,观察每一处损伤的细节。
清理的过程,就像是在为一位沉睡的古老生命拂去尘埃。沈星晚做得极其小心,生怕造成二次伤害。当她清理到琴腹内部时,指尖忽然触到了一处微小的、凹凸不平的刻痕。
她凑近了些,借着光仔细辨认。那是在龙池附近,用极其古拙的刀法刻下的两行小字,因为年代久远和灰尘覆盖,几乎难以辨认。
“顾老师,这里有字。”她轻声唤道。
顾言走过来,俯身看去。他看得比沈星晚更仔细,手指轻轻拂过那刻痕,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枯木龙吟’,‘钧天遗响’。”
枯木龙吟,钧天遗响。
沈星晚在心中默念这八个字,仿佛能感受到制琴人当年对此琴寄予的厚望与傲气。这是一张有名字、有灵魂的琴。
顾言的目光在那两行小字上停留了许久,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追忆与感慨。他直起身,对沈星晚道:“记下这名字。修它,要对得起这八个字。”
这句话,比任何技术指导都更让沈星晚感到责任重大。修复不再仅仅是技术的复原,更是对一段历史、一种精神的接续和尊重。
接下来的日子,修复古琴成了小院的头等大事。顾言并没有大包大揽,而是将沈星晚真正当成了助手,甚至可以说是合作者。
他先让她尝试调制用于粘合琴身裂缝的鳔胶。这是最传统的古琴粘合剂,用鱼鳔熬制而成,对温度和浓度的要求极高,太稀则无力,太稠则影响振动。沈星晚失败了好几次,才在顾言偶尔的提点下,掌握了那微妙的火候,熬出了色泽金黄、拉丝不断的极品鳔胶。
粘合裂缝时,顾言负责最关键的中部主裂缝,而将一些细小的裂纹交给沈星晚处理。他教她如何用特制的夹具施加恰到好处的压力,如何观察胶液渗透的情况,如何把握卸除夹具的最佳时机。每一个步骤都极其考究,充满了仪式感。
修复岳山更是精密的挑战。需要选取与原有岳山质地、年代相近的老木,重新制作一个,既要保证结构强度,又要尽可能减少对琴头振动的影响。顾言画出了精确的图纸,却将雕刻成形的任务交给了沈星晚。
“手要稳,心要静。想着它原本的样子。”这是他唯一的指导。
沈星晚知道这是极大的信任。她握着刻刀,对着那块珍贵的旧料,深吸一口气,将全部心神沉静下来。她回忆着古琴完好时的气韵,感受着木材的纹理,手下刀走龙蛇,却又精准无比。当她将雕刻好的新岳山小心翼翼地对上琴头断口时,那严丝合缝的程度,连顾言都微微颔首。
最奇妙的环节是试音和调校。每当完成一部分修复,顾言便会用临时安装的琴弦,轻轻拨动琴弦,将耳朵贴近琴身,屏息凝神地倾听那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的振动反馈。他会根据这反馈,判断修复是否影响了琴体的共鸣,有时甚至会为了一个极其细微的音色偏差,将粘合好的部分小心拆开重新调整。
沈星晚也学着的样子,屏息倾听。起初,她只能听到空洞的声音,但渐渐地,她开始能分辨出不同部位振动带来的细微差别,能感受到那残破琴体在一点点恢复生机时,那逐渐变得清晰、圆润的“呼吸声”。
这个过程缓慢得近乎折磨,却又充满了发现和惊喜。两人常常一整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只是围绕着那张古琴,一个指令,一个动作,配合却愈发默契。空气中弥漫着鳔胶微腥的气味、老木的沉香,以及那若有若无、逐渐变得清越的琴音。
念初也似乎知道这张“生病的琴”需要安静,不再大声喧哗,只是偶尔会搬个小凳子坐在不远处,托着腮帮子,安静地看着爸爸妈妈(?)忙碌。
夕阳西下时,顾言会停下工作,用棉布轻轻覆盖在琴身上。沈星晚则会去准备简单的晚饭。两人同桌吃饭,虽然依旧沉默,但气氛却不再是以前的冰冷疏离,而是一种经过共同专注劳作后形成的、安宁而融洽的静默。
有时,沈星晚会不经意抬头,发现顾言正看着她,目光深沉,带着一种她逐渐熟悉的、复杂的审视与认可。而当她看回去时,他又会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一种无形无质,却日益坚实的纽带,就在这修复古琴的日日夜夜中,如同鳔胶渗透木纹一般,悄无声息地生长、固化。
他们修复的,不仅仅是一张琴。
更是在这枯木之上,共同期待着,那一声穿越时空、直抵心灵的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