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沉淀之后,时光仿佛也流淌得更加缓慢而深邃。沈星晚不再急于求成,每日只是沉浸在那些基础却永无止境的练习中,感受着指尖与木头之间日益清晰的对话。她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慢”,享受每一次呼吸与发力完美同步时带来的那种内在的和谐感。
顾言依旧沉默,但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以往更长了些。他不再需要时刻关注她的动作是否走形,力道是否偏差,更多的是一种观察,观察她如何与材料相处,如何在那份“慢”中领悟属于她自己的节奏。
这日,沈星晚在练习刨削一块质地均匀的松木。她放慢动作,感受着刨刀吃进木料的深度,听着那均匀的沙沙声,调整着呼吸与推送的节奏。刨花如同卷曲的丝带,均匀地从头到尾,几乎不断裂,厚度一致,这是手上功夫到了相当火候才能有的表现。
她完全沉浸其中,甚至没有注意到顾言何时走到了她的工作台旁。
直到她推完最后一刨,直起身,才看到顾言正拿起她刚刨光的那块木料,手指抚过那光滑如镜、毫无瑕疵的木面,眼神专注。
他仔细检查了木料的每一个面,甚至对着光看了看平整度,然后放下木料,目光转向她手边的刨子。
那刨子是顾言早年用过的一把旧刨,刀口磨得极好,但木制刨床因为常年使用,手握之处已经有些磨损,与刀口的极致精度相比,显得有些不太相称。
顾言拿起那把刨子,看了看,没说话,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材料架。他在那堆珍稀老料前驻足片刻,最终挑选出一块婴儿巴掌大小、色泽深紫近黑、质地极其细密沉重的木料。沈星晚认出,那是一块极品的紫檀木料,光是这一小块就价值不菲。
她看着顾言拿着那块紫檀回到他的工作台前,心中疑惑,不知他要做什么。
只见顾言没有绘制任何线稿,只是拿着那块小料在手中反复掂量摩挲,仿佛在感受其内在的纹理和特性。然后,他拿起铅笔,极其快速地在木料上勾勒出几个简单的辅助线。
接着,他开始了雕刻。
他没有使用任何大型工具,只用几把刻刀和一把极细的什锦锉。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很慢,但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无比,没有丝毫犹豫和多余。刻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灵活地游走在坚硬的紫檀木上,削下细如发丝的木屑。
他微低着头,眼神锐利而专注,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那方寸之间的木料上。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照亮他侧脸冷硬的线条和那双稳定如磐石的手。
沈星晚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中的活,屏息凝神地看着。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如此清晰地看过顾言进行这种精细到极致的操作。那已经不是技艺,更像是一种艺术,一种人与材料高度融合的完美演绎。
她看到他如何利用木材天然的纹理走向来下刀,如何通过指尖的细微感受来调整角度,如何在那小小的木料上,展现出一种举重若轻、精准如微雕般的控制力。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那块小小的紫檀木料在他手下,渐渐被掏空、打磨,呈现出一种流畅而贴合手型的曲线雏形。
他在做什么?沈星晚心中越发好奇。
终于,当最后一点多余的木料被剔除,顾言拿起最细的砂纸,沾了点水,开始进行最后的打磨。他的动作轻柔而富有耐心,一遍又一遍,直到那块紫檀木表面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光可鉴人的质感,深紫色的纹理如同流动的云雾,美得惊心动魄。
打磨完毕,他拿起那把旧刨子,将新做好的紫檀木部件——那是一个极其精致、完全贴合手握曲线的刨床握柄——小心翼翼地安装替换上去。
严丝合缝!仿佛它们天生就是一体的!
旧刨子那磨损的木柄被取下,换上了这枚流光溢彩、触感温润完美的紫檀新握柄。整把刨子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新的灵魂,从一件好用的工具,变成了一件兼具极致实用性与艺术美的珍宝。
顾言拿起改造后的刨子,在自己掌心试了试握感,调整了一下刀口,然后,他转过身。
在沈星晚惊讶的目光中,他将那把焕然一新的刨子,递到了她的面前。
“试试。”他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星晚愣住了,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她看着眼前这把刨子,那紫檀握柄在夕阳下流转着深邃温润的光泽,美得令人窒息。这是他亲手做的,用了那么珍贵的料子,花了那么多心思和功夫……
“给……给我的?”她几乎不敢相信,声音有些发颤。
“嗯。”顾言应了一声,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手依旧稳稳地举着那把刨子,“旧的,废手。”
旧的,废手。
所以,他是因为看到她每日长时间练习,担心那磨损的旧刨柄会磨伤她的手,才特意花了小半个下午的时间,亲手为她做了这个新的、更合手、更完美的握柄?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垮了沈星晚的心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让她眼眶发热,鼻尖发酸。她从未想过,这个沉默寡言、看似冷漠的男人,竟然会有如此细腻、如此不动声色的温柔!
她颤抖着伸出手,极其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把刨子。
紫檀握柄入手温润细腻,那流畅的曲线完美地贴合了她的手掌弧度,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制,舒适得不可思议。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和力量感,从掌心直达心底。
“谢谢……谢谢顾老师。”她抬起头,眼中氤氲着水汽,声音哽咽,除了谢谢,不知还能说什么来表达此刻心中的澎湃。
顾言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那珍而重之的模样,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他没有回应她的感谢,只是移开目光,语气依旧平淡地提醒:“刀口调过了,别乱动。”
说完,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作台,仿佛刚才那件饱含心意的事情,只是随手完成的一项日常修理工作。
沈星晚却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平静。她低头看着手中这把变得截然不同的刨子,指尖一遍遍抚过那光滑如脂的紫檀握柄,感受着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的、他指尖的温度和力道。
这份礼物,太沉重,也太珍贵。沉重的不只是这块极品紫檀的价值,更是背后那份悄无声息、却厚重如山的关切与认可。
晚风吹拂,带来夏夜的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那股滚烫的热流。
这一夜,沈星晚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反复浮现出顾言专注雕刻那紫檀握柄时的侧影,和他将那把刨子递给她时沉静的眼神。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完美契合的触感。
月光如水,从窗户倾泻而入,在地上投下皎洁的光斑。
她鬼使神差地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的工作台前。那把焕然一新的刨子就安静地躺在月光下,紫檀木柄流淌着幽深温润的光泽,美得如同一个梦境。
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也从自己的材料筐里翻找起来。她没有顾言那样珍稀的木料,只有一些平日练习用的普通边角料。她仔细挑选了一块质地还算细密、纹理也较匀称的樟木料。
然后,她拿起刻刀,就着清澈的月光,开始一点点地雕刻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凭着一种冲动,一种想要回应那份厚重礼物的本能。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全神贯注,将心中那份难以言喻的感激和悸动,都倾注在了指尖的刻刀上。
月光安静地照耀着,院子里万籁俱寂,只有刻刀划过木面的细微沙沙声,如同夜的低语。
她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小东西——一个可以用来放置那把小巧金刚砂锉刀的、带有一个小小卡槽的木托。造型质朴,甚至有些笨拙,远远比不上顾言那精妙绝伦的手艺。
但在打磨的时候,她用了十二分的心。她用最细的砂纸,一遍又一遍地打磨,直到那木托每一个面都光滑无比,触手温润。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她才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
看着手中这个简单却饱含她一夜心意的木托,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轻手轻脚地走到顾言的工作室窗外。
窗户开着一条缝。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木托,放在了他窗外那个平时用来放些小工具的石台上,正对着他常坐的位置。
然后,像只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心脏砰砰直跳,脸上烧得厉害。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看到,看到了又会怎么想。她只是……只是想为他做点什么,哪怕微不足道。
阳光渐渐洒满小院。
顾言推开房门,一眼就看到了窗外石台上那个多出来的、还带着晨露湿气的小木托。
他的脚步顿住了。
目光落在那个造型简单、却打磨得异常光洁温润的木托上,看了许久。
然后,他伸出手,拿起那个小木托。指腹缓缓抚过那光滑的表面,感受着那上面留下的、一夜打磨的细腻痕迹和那份笨拙却真诚的心意。
他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冰雪悄然融化,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柔和流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着那个小木托,转身走进工作室,将其轻轻地、端正地放在了自己工作台的左上角。
那里,正好能沐浴到清晨第一缕温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