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三十二年四月的晨雾,像浸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新亭的营垒上。
秦淮河的水汽裹着昨夜未散的硝烟,在粮车阵的榆木辕杆上凝成细碎的水珠,被初升的朝阳一照,泛着冷冽的光。
营垒东侧的落星山后,竹林深处静得只剩箭羽摩擦箭囊的轻响 —— 沈庆之的弓弩营早已在此潜伏一整夜,玄甲上的露水顺着甲叶缝隙往下淌,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竹影的斑驳。
“将军,你看!” 柳元景身旁的亲兵突然压低声音,指着秦淮河对岸的官道。
晨光中,一列黑色方阵正缓缓推进,甲胄反射的冷光如流动的墨河,最前排的长槊如林,丈二的槊杆在雾中若隐若现,槊尖的红缨随着步伐轻晃,像极了索命的血珠。
那是萧斌的三千宿卫,听到“叛军来攻”,昨夜请命从建康驰援而来,此刻正带着骄躁的气焰,朝着粮车阵猛冲。
柳元景站在中军的土台上,腰间的长矛斜倚在身侧,槊尖的缺口还留着前日演练时撞在粮车上的痕迹。
他望着越来越近的宿卫方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甲叶上的旧伤 —— 那是元嘉北伐时不慎被北魏骑兵所伤之处,此刻仍能隐隐感觉到当年的灼痛。
“传令下去,弓弩手准备!”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握拳的右手猛地挥下,“等他们进入百步,齐射!”
粮车阵后的弓弩手早已半蹲就位,每人手中的神臂弓都已拉成满月,箭簇是冶山新铸的三棱样式,淬过淡淡的铁汁,在晨光中泛着幽蓝。
第一排宿卫刚踏入百步范围,柳元景的吼声便穿透雾霭:“放箭!”
三百支铁箭同时离弦,在空中织成一张银亮的大网,瞬间罩向宿卫方阵。
前排的宿卫来不及反应,便被箭簇穿透甲胄,惨叫着倒下,鲜血顺着槊杆往下淌,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溪流。
后续的宿卫却未退缩,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冲锋,长槊密集地刺向粮车,榆木打造的车辕被劈得木屑飞溅,有的粮车甚至被长槊掀翻,粟米倾泻而出,在地上铺成金黄的 “陷阱”。
“废物!都给我冲!” 萧斌的怒吼从方阵后传来。
这位前军主将此刻已红了眼,他亲自提着环首刀冲上前,刀光劈开一名弓弩手的头盔,却被粮车后的飞虎军士兵用铁盾挡住。
萧斌发力猛劈,铁盾被砍出一道深痕,他趁机踹开车辕,竟真的在粮车阵上撕开一道丈许宽的缺口。
宿卫们如潮水般从缺口涌入,刀光剑影瞬间在粮车阵内交织,惨叫声、兵器碰撞声混着粟米滚落的 “沙沙” 声,在新亭的晨雾中格外刺耳。
“伏兵出!” 柳元景的吼声刚落,落星山后的竹林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弓弦震颤声。
沈庆之的弓弩营如从地底下钻出,三百名弓弩手呈扇形展开,箭簇精准地射向宿卫的侧翼。
这些箭簇比粮车阵后的更具杀伤力,箭杆缠着浸油的麻布,遇风便燃,有的宿卫刚被射中,衣甲便瞬间燃烧了起来,也再顾不得前冲,一个个惊慌地在地上翻滚,反而将自家方阵的阵型搅得更乱。
“董副将!绕后!” 沈庆之的声音从竹林顶端传来。
他此刻正站在一株老槐树上,环首刀别在腰间,手中握着一面赤红色的令旗。
副将董元嗣得令,立刻率一千骑军从秦淮河畔的芦苇荡绕后,马蹄早已裹上麻布,在湿地上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待靠近宿卫方阵的后方,董副将突然下令 “劈马腿”,骑军们同时掷出学自飞虎军的短斧,锋利的斧刃专砍战马的膝盖,受惊的战马发疯般扬起前蹄,将背上的宿卫甩落在地。
有的甚至冲向己方方阵,将原本密集的阵型撞得稀烂。
萧斌在阵中看得真切,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他知道再战必败,忙提着环首刀喊道:“撤!快撤!”
可宿卫们早已被分割包围,有的还在负隅顽抗,有的却已扔下兵器跪地投降。
就在这时,新亭方向突然扬起一面醒目的 “沈” 字大旗 —— 沈庆之已率亲卫营从望楼后冲出,环首刀劈开一名宿卫的头盔,声如惊雷:“萧斌!你往哪逃!”
萧斌回头,见沈庆之的玄甲上沾着露水,却丝毫不见老态。
环首刀上的旧痕在晨光中格外显眼 —— 那是多年前对战拓跋焘时留下的勋章。
他又惊又怒,却知自己绝非对手,只得挥刀劈开两名拦路的飞虎军士兵,带着不到五百的残部狼狈逃窜。
沈庆之望着他的背影,并未下令追击,只是对赶来的柳元景道:“这萧斌虽勇,却无谋略,他回去定会向刘劭夸大我军战力,不出三日,刘劭必亲来。”
柳元景点头,伸手拂去沈庆之甲叶上的竹屑。
“老将军果然料事如神。只是刘劭若亲征,必会带建康精锐,我们还需早做准备。”
他顿了顿,看着地上的尸体和散落的粮米,又道,“粮车阵损了三成,需尽快补充,否则难以抵挡刘劭的大军。”
“无妨。” 沈庆之拍了拍柳元景的肩甲,语气沉稳。
“我已让人从溧洲调粮,今日午后便能抵达,有殿下与南谯郡王在,想必已无后顾之忧。”
“至于防御,我们可在粮车阵后挖三道箭坑,坑底埋铁蒺藜,再将剩余的粮车首尾相连,形成弧形防御 —— 昔年曹操在官渡拒袁绍,便是靠这种‘步步为营’之法。”
柳元景闻言,不禁抚掌:“老将军此计甚妙!某这就让人去办。”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张桑皮纸,上面画着新亭的地形草图,“对了,望楼的草棚需加固,若刘劭派探子来探,可掩人耳目;若敌军来攻,撤去草棚,射手便可居高临下射箭。”
沈庆之接过草图,见上面用朱砂标着 “伏兵处”、“箭坑位”,连每辆粮车的间距都算得分明,笑道:“柳将军心思缜密,某不如也。有你我二人同心,何惧刘劭那逆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