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三十二年四月,溧洲的江风裹着硝烟味掠过水面,将刘骏麾下将士的甲叶吹得哗哗作响。
洲头的 “宋” 字大旗在晨光中舒展,旗角扫过停泊的战船,惊起一群水鸟,翅尖溅落的水珠里,映出两岸连绵的义兵 —— 荆州刺史南谯郡王刘义宣的绛色甲胄如赤霞漫滩,雍州刺史臧质的玄甲队似黑云压江,而最惹眼的,是老将军沈庆之率领的军队:前排沈字大旗沾着淮河的水汽,环首刀的吞口映着朝阳,恍若从濉口战场直接奔来的铁血洪流。
“殿下,沈老将军到了!” 内侍的声音穿透喧哗,刘骏连忙整理好玉带,走出中军大帐。
刘骏一出大帐,就见沈老将军已踏着跳板登岸,玄甲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显然是昼夜兼程赶来,只见这位鬓发霜白的老将甲叶间露出的箭疤是元嘉北伐时的旧痕。
“沈老将军,辛苦你了。” 刘骏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指腹触到对方掌心的老茧 —— 那是常年握刀磨出的硬皮,比任何勋章都更显战功。
“老将军麾下士兵可还堪用?”
沈庆之躬身行礼,甲叶碰撞声如钟鸣:“殿下放心,臣的大军已休整三日,刀斧锋利,弓弩上弦,只待殿下号令。另外,辛元帅那里,只会继续隐居,默默守护北面,如此无后顾之忧。”
他转头又望向江对岸的新亭方向,眉头微蹙,“只是新亭临江,地势平坦,若刘劭来攻,恐难固守。”
话音未落,柳元景已提着长矛走来,战袍下摆扫过满地芦苇。
这位冠军将军刚勘察完地形,矛尖还沾着新亭的泥土:“沈老将军所言极是。新亭左临秦淮河,右靠落星山,看似易守,实则无险可依。某计划在此筑垒,以粮车为盾,弩手为骨,仿‘却月阵’设弧形防御,殿下以为如何?”
刘骏尚未开口,沈庆之麾下副将已按捺不住,铁靴在滩涂上碾出火星:“筑垒太慢!某愿带一千骑为先锋,直取新亭,把刘劭那厮的探子赶回去!”
显然此人乃是沈庆之大军中最为勇猛之人,说起厮杀,眼中便燃起烈火。
沈庆之按住他的肩甲,指尖触到对方甲叶的凹痕 —— 那是昨夜奔袭时被流矢所击。
“尔等需要牢记,将军勇则勇矣,却忘了《吴子》‘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尔’。新亭是建康门户,刘劭必派精锐驻守,若贸然进攻,恐中其计。”
他转向柳元景,从怀中摸出张桑皮纸,上面画着新亭地形草图,“柳将军若要筑垒,当在落星山下设伏,利用山险藏弓弩营;秦淮河畔布拒马,防敌水师偷袭 —— 此乃‘孙子兵法’‘地形者,兵之助也’的道理。”
柳元景接过草图,见上面用朱砂标着 “伏兵处”、“粮车阵”、“弩手位”,连每辆粮车的间距都算得分明,不禁抚掌。
“沈老将军此计甚妙!某此前只想着正面防御,竟忘了‘兵者,诡道也’。”
他忽然想起檀道济 “唱筹量沙” 的旧事,笑道,“若刘劭见我军筑垒,必以为我怯战,届时伏兵一出,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刘骏望着二人相谈甚欢,又看了眼跃跃欲试的副将,忽然笑道:“既如此,便依沈老将军之计,柳将军主筑垒,沈老将军助你排布伏兵;沈老将军,还要拜托你麾下骑兵,佯装袭扰新亭,诱敌暴露虚实 —— 记住,只许败,不许胜,仿‘孙膑减灶’之策,让刘劭以为我军战力不济。”
副将虽想正面厮杀,却也知军令如山,只得拱手:“末将遵令!只是若遇到硬茬,某可忍不住要劈几个小兔崽子!”
众人皆笑,沈庆之忽然正色道:“殿下,刘劭弑父篡位,人心尽失,但麾下仍有宿卫数千,不可轻敌。老臣愿坐镇溧洲,调度粮草,为前线接应 —— 昔年武帝讨卢循,便是靠后方稳固,才得大胜。”
刘骏点头:“有沈老将军在,孤放心,然而此次需多仰仗沈老将军,居中调度不若交予孤吧。”
他望向江面上的战船,风帆如林,甲光映水,忽然想起《左传》“勤王之义”,朗声道。
“今日聚义溧洲,非为一己之私,乃为匡扶社稷,诛杀逆贼!待平定建康,孤必论功行赏,不负诸位将士!”
当日午后,柳元景与沈庆之率五千将士奔赴新亭。
落星山的碎石坡上,沈庆之亲自指挥弓弩手挖掘箭坑,每坑间距三步,坑底埋着铁蒺藜 —— 这是他在辛弃疾的北伐之战中学习到的 “阻敌之法”。
柳元景则让人将粮车首尾相连,在秦淮河畔摆出弧形阵列,车辕上悬挂着在襄阳时缴获的北魏狼头旗,故意示弱。
“沈老将军,你看那处!” 柳元景指着新亭旧址的断墙,“若在此处设一座望楼,可俯瞰整个战场。”
沈庆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见断墙旁有几株老槐,树干粗壮,恰可藏人。
他忽然笑了:“柳将军可知‘田单火牛’?某有一计,可让望楼既显又隐。”
他让人在望楼外搭起伪装的草棚,棚内藏着十名神射手,棚外插着 “宋” 字旗。
“刘劭见旗必疑,若派探子来探,草棚可遮其目;若敌军来攻,撤去草棚,射手便可居高临下射箭。”
柳元景叹服:“沈老将军真是宝刀未老,算无遗策!某此前与北魏交战,只知硬拼,今日才知‘上兵伐谋’的真意。”
暮色降临时,副将率领骑兵队如期而至。
他们故意穿着残破的甲胄,拖着断裂的长矛,在新亭外呐喊助威,却在 “遇到” 刘劭的先锋后立刻 “溃败”,丢盔弃甲而逃。
躲在落星山后的沈庆之望着这一幕,对柳元景道:“刘劭的先锋主将是萧斌,此人好大喜功,见我军‘溃败’,定会请战强攻。”
果不其然,当晚便有斥候来报:萧斌已向刘劭请命,明日清晨率三千宿卫攻新亭。
柳元景立刻召集诸将议事,沈庆之建议:“明日交战,先让粮车阵抵挡,待敌军疲惫,伏兵从落星山杀出,佯败的骑兵从侧翼包抄 —— 此乃‘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阵法,可保万无一失。”
副将摩拳擦掌:“明日某定要斩了萧斌,让他知道咱们骑兵的厉害!”
沈庆之却摇头:“萧斌虽勇,却非主将,斩之无益。某要留着他,让他回去告诉刘劭 —— 新亭易守难攻,逼他亲征。”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锐光,“刘劭多疑,若亲征,必会带走建康精锐,届时溧洲的殿下便可乘虚而入。”
夜深了,新亭的营垒里灯火通明。
沈庆之独自站在望楼,望着建康方向的夜空,忽然想起去年在盱眙在大同在济南见到的孩童,他们举着麦穗稻穗的模样,与此刻营中将士的笑脸渐渐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