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这个名字,萧景贞的眼中闪烁起异样光彩。
“此子,与谢靖完全不同。他出身山野,却胸有丘壑,腹藏锦绣;身为文人,却有万夫不当之勇。更难得的是,他看似油滑,实则心中自有沟壑,有情有义,知进退,懂取舍。”
“他那份新税法,是利国利民的大策,但也注定会让他成为天下世家门阀的公敌。朕将明月嫁给他,一则,是将他这匹千里马,彻底绑上我萧氏皇族的战车;二则,也是为明月寻了一座最坚实的靠山,同时也是他的护身符!”
“有驸马这层身份护体,将来无论是谁登基,想动他都得掂量掂量。”
“有他护着,明月才能在京城,安安稳稳地,做一辈子她那骄横任性的公主。”
听到这里,张德海才恍然大悟,心中对陛下的深谋远虑,佩服得五体投地。
原来,这不仅仅是为公主择婿,更是一场牵动国本,为未来新君布局的深远谋划。
“陛下深谋远虑,奴才佩服。”他由衷地赞道。
萧景贞却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但朕还是不放心。”
“朕要看的,不只是他的才,更是他的心。”
他盯着张德海,一字一句地说道:“朕听闻,他与发妻林氏,乃是患难夫妻,感情甚笃。明日,朕倒要看看面对朕的皇恩,面对公主的诱惑,面对一步登天的捷径,他会如何抉择。”
“他若是为了前程,为了攀龙附凤,爽快地答应休妻,或是降妻为妾,那他不过是个利欲熏心的薄情寡义之辈。这种人,今日能为利益抛弃妻子,明日就能为更大的利益背叛君王。朕便算是看错了人,这桩婚事,不成也罢。朕的女儿,绝不能嫁给这种人。”
“可他若是……”萧景贞的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他若是为了他的发妻,敢于顶撞朕,敢于与朕辩驳,甚至不惜赌上自己刚刚到手的前程和富贵……”
“那朕,才算没有看错人!”
“朕的女儿,就该嫁给这样一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真男儿!”
“至于他抗旨……呵呵,朕自有办法,让他‘不得不’从。朕要的,是他的态度!是他的风骨!”
张德海心中一凛,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终于完全明白了。
明日的金銮殿,将是陛下为新科状元,也是为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设下的最后一场,也是最凶险的一场考验。
这一关,考验的不是才学,不是武艺,而是人心。
答对了,君臣相得,一步登天。
答错了,便是万劫不复。
天威难测,帝心如渊。
可怜的陈状元,还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道必死之题,却不知,那唯一的生路,恰恰藏在最决绝的死路之中。
……
寅时末,天色依旧漆黑,只有东方天际透着一丝鱼肚白。
清竹苑的卧房内一片静谧,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早起的鸟鸣。
床榻之上,陈锋尚在沉睡。
昨夜他与关无情商议至深夜,心力交瘁,回到房中时已是筋疲力尽。此刻的他眉头依旧紧锁,似乎在睡梦中也未能摆脱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困局。
而在床边,林月颜早已悄然起身。
她接着灯光,为他准备着今日上朝要穿的崭新官服。
她将官服的每一个褶皱都细心地抚平,又取出温在小炉上的熨斗,隔着一层薄布,仔仔细细地将衣角、袖口都熨烫得平平整整,不留一丝一毫的瑕疵。
做完这一切,她又端来早已备好的醒神茶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夫君熟睡的脸庞。
“夫君,夫君,该起身了。”
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在陈锋的耳边轻轻拂过。
“今日是您第一次正式早朝,可不能迟了。”
陈锋在极度的疲惫中被唤醒,他缓缓睁开有些迷蒙的双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妻子那温柔似水的笑脸。
“月颜……”他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夫君醒了,快把这杯参茶喝了,提提神。”林月颜将茶杯递到他的唇边。
陈锋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入喉,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看着床边已经为他准备好一切的妻子,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她今日似乎格外用心,不仅衣物准备妥当,连醒神茶都已备好。
只是,在灯光下,他似乎看到她的眼眶有些微微的红肿,像是……哭过?
“月颜,你……昨晚没睡好?”陈锋伸出手抚上她的脸颊,关切地问道。
林月颜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巧妙地避开了他的目光,起身为他取来官服,一边为他整理着衣领,一边柔声笑道:“奴家是为夫君高兴,高兴得一夜未眠。一想到夫君今日就要穿着这身官服,站在金銮殿上,接受百官的朝贺,奴家这心里,就跟喝了蜜一样甜。”
陈锋心中虽有疑虑,但听到她的解释,也觉得合理,便没有再多问,只是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后背。
或许,只是自己多心了。
在林月颜的服侍下,陈锋穿戴整齐。
身着官袍,衬得他愈发英挺不凡。头戴乌纱帽,腰束玉带,整个人英气勃勃。
林月颜痴痴地看着他,眼中满是爱慕与不舍。
陈锋心中却是一片沉重。
这身代表着无上荣耀的官服,或许,他只能穿今天一天。
就在陈锋准备出门之际,林月颜突然从一旁的妆台上拿出了一本册子和早已备好的笔墨。
“夫君,这是昨日谢家姐姐派人送来的鹿鸣苑账本,说是有些紧急的款项需要您过目画押。您今日事忙,奴家怕您忘了,便替您拿来了。”
她将册子翻到某一页,指着末尾的一处空白,柔声道:“您在这里签个字便好。”
陈锋此刻满脑子都是即将到来的朝堂对决,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心思去看什么账本。
他对林月颜有着百分之百的信任,更何况鹿鸣苑的生意一向由她和谢云娘共同打理,他基本就是个甩手掌柜,只有偶尔会查一查账目。
“好。”
他没有丝毫怀疑,接过妻子递来的毛笔,看也没看册子上那娟秀的字迹写的是什么内容,便在那片空白处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锋”。
在他落笔的那一瞬间,他没有注意到,身旁为他研墨的林月颜,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墨砚之中,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签完字,陈锋将笔递还给妻子,正要转身离去,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她迅速地低下头,抬起手,用袖口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月颜?”陈锋心中一动,停下脚步。
林月颜立刻抬起头,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无可挑剔的温柔笑容,只是那笑意,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眼中的水光。
“没事,夫君。只是……只是方才院里起了风,吹得眼睛有些涩了。”
她上前一步,为陈锋最后整理了一下衣襟,催促道:“时辰不早了,您快去吧,莫要误了时辰。”
她亲自将陈锋送到院门口,看着他登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马车。
“夫君,早些回来。”她站在晨风中,对他挥手,脸上依旧带着笑。
直到马车的影子,彻底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了。
她脸上的笑容,才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轰然垮塌。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她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将那本签着夫君名字的“账本”紧紧抱在怀里。
压抑了一整夜的悲伤,在这一刻终于再也无法抑制。
她将脸深深地埋入臂弯,无声地啜泣,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夫君,对不起……
……
卯时初,天色微亮。
皇宫,承天门外。
巨大的宫门尚未开启,门前那宽阔的汉白玉广场上,已经影影绰绰地聚集了不少前来上朝的官员。
绯红翠绿的官服,在晨光中交织成一片。
新科进士们穿着崭新的官服,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边低声交谈,一边不停地整理着自己的衣冠,生怕在天子面前失了礼数。他们大多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一个个都显得格外激动和紧张。
而那些久经宦海沉浮的老臣们,则显得从容不迫。他们或三五成群,低声议论着朝中大事;或独自一人,站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若无睹。
陈锋的马车,在广场外停下。
他独自一人走下马车,站在了人群之中。
他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只是默默地看着远处那巍峨的宫墙,和宫墙上方那一片被朝霞染红的天空。
昨夜的失眠让他头脑有些昏沉,但心中那份决心,却随着朝阳的升起而愈发清晰和坚定。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月颜受委屈。
这是他心中唯一的念头。
“陈兄!”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陈锋回头,看到赵景行和裴宽快步走了过来。
两人的脸上都有些担忧。
“陈兄,你……可有对策了?”裴宽压低了声音,焦急地问道。
陈锋看着两位好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赵景行见状,一咬牙,再次上前一步郑重地说道:“陈兄,现在还来得及!待会儿一上朝,在陛下开口之前,我就立刻出班奏请,向陛下求娶昭阳公主!只要我开了口,你便有了转圜的余地!大不了,我日后在家中供着一尊菩萨,总好过你身陷囹圄,前程尽毁!”
陈锋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赵景行的肩膀上,一字一句地说道:“景行,你的心意,我懂。但此事,不必再说。”
他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眼神扫过远处那即将开启的宫门。
“我陈锋的难关,我自己来闯。我陈锋的妻子,我自己来护。”
“若连这点担当都没有,我还算什么男人?”
“今日之事,无论结果如何,都是我陈锋一人的事,与你们无关。你们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被我牵连。”
赵景行看着他那决绝的眼神,知道再也劝不动了。他张了张嘴,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心中充满了无力感。裴宽更是急得眼圈发红,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恨自己出身低微,帮不上什么忙。
就在这时——
“咚——”
“咚——”
“咚——”
悠扬而沉重的朝钟声从宫城深处响起,传遍了整个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