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夜色如墨。
皇宫,御书房。
殿内灯火通明,巨大的烛台上,数十支牛油巨烛静静燃烧,将高大书架上堆满的奏章与典籍映照得纤毫毕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烟墨香与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味,庄严而肃穆。
乾帝萧景贞身着一袭明黄色的宽袖常服,略显疲惫地靠在铺着黄缎的龙椅上。他已年过五旬,虽然保养得宜,但眼角的皱纹与鬓边夹杂的银丝,还是泄露了岁月与操劳的痕迹。
他手中的朱笔未停,正在批阅着一份自北疆加急送来的奏章。奏章上,镇守冀州的镇北侯叶擎苍正言辞恳切地请求朝廷增派兵力,加固防线,言称对面的北蛮大军调动频繁,那位被称作“智囊将军”的宇文宸又在边境线上玩起了虚虚实实的把戏,让人寝食难安。
又是宇文宸。
萧景贞的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
这些年来,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大元将领已经成了大乾边境最大的心腹之患。其用兵之诡谲,谋略之深远,竟是连秦元这等沙场老将都感到颇为棘手。
内有世家门阀掣肘,外有虎狼之敌环伺,大乾这艘看似庞大的巨轮,实则已是处处漏水。
就在这寂静而庄严的氛围中,御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小太监惶恐的劝阻声。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留步!陛下正在批阅奏章,吩咐了不见任何人……”
“滚开!”
一声清脆娇蛮的呵斥,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那扇沉重的朱漆木门,竟被从外面猛地推开。
一道火红色的身影,气鼓鼓地冲了进来。
来人正是当朝最受宠的昭阳公主,萧明月。
她身着一身织金凤尾的红色宫装,本就明艳动人的脸庞,此刻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更显得娇艳欲滴。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杏眼,此刻正圆溜溜地瞪着,像一只被惹恼了的漂亮猫儿。
被她一把推倒在门外的小太监吓得脸色惨白,也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跪在门口,对着门内拼命叩首请罪:“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才该死!奴才没能拦住公主殿下!”
书房内,萧景贞抬起头,看着怒气冲冲闯进来的女儿,再看看门口惶恐不安的太监,眼中的无奈一闪而过。他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你下去吧。”
那小太监如蒙大赦,重重地磕了个头,连忙手脚并用地退了下去,并十分识趣地将那扇沉重的木门从外面轻轻带上。
御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萧明月一进门就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宽大的御案前。她也不行礼,双手叉腰,噘着那能挂住油瓶的樱桃小嘴开门见山地质问道:
“父皇!儿臣都听宫里的人说,明天早朝,您是不是又要把儿臣像件货物一样,赏给那个新科状元了?”
萧景贞放下手中的朱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他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女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
“明月,休得胡言。何为‘货物’?陈锋乃是朕亲点的状元之才,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中龙凤。朕将你许配于他,是天作之合,何来委屈一说?”
“我不管!”萧明月跺了跺脚,一脸的嫌弃,“半年前那个谢靖,就是个不识抬举的榆木脑袋,儿臣才不要嫁给他!现在这个陈锋,儿臣听说了,是个从冀州乡下来的山野村夫,如何配得上本公主金枝玉叶的身份?”
她越说越气,眼眶都红了:“而且,那个谢靖不要我,您转手就把我塞给这个陈锋,女儿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这不明摆着告诉全天下的人,我萧明月就是个没人要的公主,只能当个添头,谁得了您的欢心,就赏给谁?”
“放肆!”
萧景贞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状元及第,便是国之栋梁。英雄不问出处,太祖皇帝亦是布衣出身!你身为大乾公主,竟说出如此鄙薄之言,成何体统!这些年,太傅教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萧明月被父皇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得一哆嗦,气势顿时矮了半截,但嘴上却不肯服软,只是声音小了些,嘟囔道:“本来就是嘛……”
随即,她眼珠一转,立刻换了策略。
她绕过宽大的御案,跑到萧景贞身后,伸出两只纤纤玉手,殷勤地为他捶着肩膀,声音也瞬间软了下来,带着一丝鼻音开始撒娇:
“父皇……好父皇……您最疼明月了,就不要把明月嫁出去嘛。明月不想嫁人,明月就想一辈子都陪在父皇身边,伺候父皇,给父皇捶背捏肩。”
感受着女儿小拳头不轻不重的力道,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馨香,萧景贞心中最柔软的一处被触动了。他紧绷的脸色缓和下来,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伸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傻丫头,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父皇总有老去的一天,总有护不住你的时候。趁父皇现在还能做主,自然要为你寻一个真正能托付终身、护你周全的良人。那陈锋……”
萧明月见撒娇似乎也效果不大,干脆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她眼圈一红,那金豆子说掉就掉,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要掉不掉地挂在下巴上,看上去好不可怜。
“我不管!我不管!父皇要是硬要把我嫁给那个陈锋,我就……我就绝食!什么东西都不吃,饿死算了!到时候看您心不心疼!”
说着,她还真的从椅子后面走出来,一屁股坐到地上那柔软厚实的地毯上,抱着膝盖,一副准备耍无赖到底的架势。
萧景贞被她这套一哭二闹的把戏闹得头疼欲裂,却也知道女儿的脾性。他板起脸,强硬地说道:“胡闹!你以为朕还会被你这套吓住?朕心意已决,此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萧明月见父皇不为所动,哭声更大了,一边哭一边嚷嚷:“父皇不疼我了!父皇是天底下最狠心的爹!呜呜呜……您要是逼我,我就……我就剪了头发,去尼姑庵当姑子去!让您再也见不到我!”
听到“当姑子”这三个字,萧景贞的脸色终于彻底冷了下来。
“砰!”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力道之大,震得笔架上的朱笔都跳了起来。
“萧明月!你给朕站起来!”
他厉声喝道,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朕可以容忍你胡闹,容忍你撒娇,但绝不容许你拿皇室的清誉和祖宗的脸面开玩笑!你身为大乾公主,竟敢口出‘剪发出家’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你是要气死朕吗?”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此事,朕意已决!你若再敢多言一句,朕即刻下旨,禁你的足!长信宫门落锁,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直到大婚之日!”
萧明月被父皇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和冰冷眼神给吓住了。她打了个哆嗦,抽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父皇那不容转圜的表情,知道这次是真的没有希望了。
她心中又气又委屈,恨恨地跺了跺脚,用袖子胡乱地擦干了脸上的眼泪,扭头就向外跑去,经过门口时,还不忘丢下一句:
“嫁就嫁!到时候他要是敢欺负我,我定要他好看!父皇最讨厌了!”
随着门被再次摔上,御书房终于又恢复了寂静。
萧景贞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靠回龙椅上,闭上眼睛,久久没有言语。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不再是帝王的威严与算计,而是一个父亲深深的疲惫与化不开的忧虑。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在空旷的书房中低低回响。
一直侍立在角落的大太监张德海,这才悄无声息地上前为皇帝重新斟满了一杯温热的参茶。
“陛下,”他劝慰道,“公主殿下年纪还小,性子直,不懂您的苦心。待日后她明白了,定会感激您的。”
萧景贞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掌心感受着那份温热。
“德海,你说,朕是不是真的老了?连明月这点小性子,都快没精力去应付了。”
张德海连忙躬身道:“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何出此言。不过是为公主殿下的婚事,操劳过度罢了。”
“春秋鼎盛?”萧景贞自嘲地一笑,“朕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清楚。这几年,是愈发地力不从心了。”
“北边的蛮子越来越不安分,南边的楚国也虎视眈眈,朝堂之上,党同伐异,积弊丛生……朕还能护着她几年?十年?还是五年?”
他放下茶杯,目光穿透了窗棂,望向了皇宫深处,东宫与十四皇子府所在的方向,眼神变得深邃。
“太子仁厚,但失之于软弱,凡事只知遵循祖制。他那性子,耳根子太软,容易被朝臣,尤其是那些言官们左右。将来若是他登基,为了博一个‘仁君’的名声,为了换取与南楚片刻的安宁,只怕那些大臣们一提和亲,他便会动摇。”
“至于老十四承稷……”萧景贞的神色有些复杂,“他心性果决,做事有朕刚登基时的影子,但手段太过刚硬,野心勃勃。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他棋盘上的子。朕毫不怀疑,若是能用明月的婚事,换来北蛮十年休战,或是冀州几个大族的彻底归心,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妹妹当成筹码给卖了。”
张德海静静地听着,大气也不敢出。这些关于皇子们的评价,天底下,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
“无论他们谁将来坐上这个位子,为了安抚外邦,为了平衡朝局,明月的婚事,都将是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嫁去北蛮的草原?还是远赴南楚的瘴疠之地?朕只要一想到明月可能要离开京城,远嫁和亲,在那虎狼之地受尽委屈,朕这心里,就如同刀割一般!”
张德海心中了然,这,才是皇帝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一个父亲,对女儿未来的恐惧。
“所以,”萧景贞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朕必须在她那些皇兄还没来得及拿她的婚事做文章之前,为她找一个足够强大,又足够可靠的夫婿!一个能护她一世周全,让她一辈子都能在京城安稳度日的男人!”
“谢靖……才华有余,风骨亦佳,但太过方正,不懂转圜。他是块好钢,却宁折不弯。朕将他贬去西南,也是为了磨一磨他的性子。将来新君登基,再将他召回,亦是一桩施恩的美谈。”
“但他那样的性子,终究是护不住明月的。”
“而这个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