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一人一马,自镇北侯府返回。
金陵午后的阳光透过街边梧桐的缝隙,在他英挺的脸庞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心情却远不如这阳光明媚,反而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波澜起伏,难以平息。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与陈锋见面的每一个细节。
那张脸,那双眼睛,那种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沉稳神态,
还有那记在危急关头下意识使出的、与自家《霸王枪法》神似的变招……这些都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针,不断地刺着他心中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太像了!
实在是太像了!
像极了十一年前,在幽州城破的那个混乱雪夜里失散的三弟!
他清楚地记得,三弟秦风自幼便与众不同。不像二弟秦幽那般跳脱活泼,也不像四弟秦安这般爱哭娇纵,他总是安安静静地跟在自己身后,像个小大人。眉宇间总带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静,眼神清亮得像一汪秋水,仿佛能看透人心。
而今日见到的陈锋,那份面对自己时从容不迫的气度,那双平静深邃、仿佛藏着无数故事的眼眸,简直就是三弟长大后的模样!
秦云的心,被这个惊人的猜测搅得天翻地覆。
他努力地回想着陈锋的每一句话。
“在下冀州武邑县人氏,出身寒微猎户之家。”
“看似年轻,其实已经二十有一。”
二十一岁!
秦云的心猛地一跳!
十一年前,三弟秦风十岁!如今,可不就是二十一岁吗!
冀州……
幽州失守后,母亲曾带着年幼的弟弟妹妹们仓皇南下,冀州正是必经之路!
会不会……会不会就是在南撤的途中兵荒马乱,三弟与家人失散,流落到了冀州,被当地的猎户所救?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见了春风,疯长起来,瞬间缠绕住了他的整个心脏,让他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证实这个猜测。他想立刻派人,将陈锋从小到大的所有经历,都查个底朝天!
一个念头猛地窜上他的心头:要不要把这件事,立刻告诉远在京郊大营的父亲?
父亲秦元,自从幽州失守,被剥夺兵权,赋闲在家后,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
昔日那个谈笑风生、意气风发,在沙盘前挥斥方遒的武安侯,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将自己关在军营里,终日与兵书为伴,与士卒为伍,仿佛只有那里的金戈铁马之声,才能让他暂时忘却心中的苦闷和愧疚。
秦云知道,父亲心中最大的痛,除了幽州失守,便是失散的二弟和三弟。每逢年节,父亲总会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枯坐一夜,面前摆着两杯冷酒。他从不言语,但那萧索的背影,却透着无尽的悲伤与自责。
要是……要是三弟真回来了……
秦云攥紧了缰绳,指节发白。这念头滚烫,烫得他心尖发颤。或许,这能让他从那长达十一年的自我囚禁中,走出来一丝一毫?
或许,爹和娘的关系,也能因此……缓和一些。
想到父母如今那貌合神离、相敬如冰的模样,秦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但是……
他最终还是狠狠一夹马腹,骏马吃痛,撒开蹄子跑得更快。
他不敢赌。
他怕。他怕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都只是一个太过美好的巧合。
他怕给了父亲希望,最终迎来的却是更深的失望。那种从云端跌落的痛苦,他不敢让父亲再承受一次。
在没有得到确凿的证据之前,这件事,他只能一个人扛着。
秦云怀着满腹心事,回到武安侯府。
刚踏入自己的书房,准备召见府中老管家秦福,进行秘密调查,一个身影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大哥!大哥你可算回来了!”
来人正是被禁足的秦安。他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幸灾乐祸,一见秦云,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大哥你是不是去镇北侯府了?是不是把那个姓陈的狠狠教训了一顿?”
他手舞足蹈,比划着说道:“那小子虽然作诗还行,但看着就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感觉都打不过我,肯定不是大哥你的对手!你有没有把他打得满地找牙?让他知道知道,咱们武安侯府的人,可不是好惹的!”
他那副模样,仿佛已经看到了陈锋被秦云打得鼻青脸肿、跪地求饶的场景,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秦云看着他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心中的烦躁和怒火瞬间被点燃。他冷冷地瞥了秦安一眼:“《孟子》抄完了?”
秦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哥问的是什么,顿时像被戳破的气球,蔫了下来,支支吾吾地说道:“呃……快了,快了……”
“快了?”秦云的音调陡然拔高,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那就是还没抄完?没抄完你跑出来做什么?是觉得我的话是耳旁风吗?”
秦安被他看得脖子一缩,强撑着那点纨绔架子:“抄书抄书,整天就知道抄书!大哥,你到底帮我出气没啊?那小子……”
秦云看着弟弟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只觉得一阵心力交瘁。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指着秦安,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秦安!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整日里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就知道和那群狐朋狗友斗鸡走狗,呼朋引伴,流连烟花之地!文不成,武不就!不思进取,荒废武艺,连基本的修身养性都做不到!你对得起父亲的期望吗?秦家列祖列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秦安被训得面红耳赤,但仍梗着脖子辩解:“我……我交的朋友那都是有头有脸的!礼部侍郎家的彭鹏,征南将军府的孔飞,御史大夫家的许德佑……”
“有头有脸?”秦云怒极反笑,“彭鹏?那个走三步喘五步的胖子?孔飞?仗着他爹的名头强占民田的货色?许德佑?逼良为娼被御史台内部都参过本子的东西!
“这就是你口中的有头有脸?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再与他们厮混,迟早被带进沟里!”
“等夕瑶回来,我定要让她再好好操练操练你!”秦云盯着秦安说道,“你看看你,稍一放松,就成了这副德行!当初夕瑶在时,每日逼着你扎马步,练拳法,你还知道上进。娘亲心疼你,偶尔替你求情,结果呢?夕瑶一走,你倒好,彻底放了羊了!再这么下去,你迟早要变成一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
他越说越气,指着秦安的鼻子骂道:“我告诉你,我今日去镇北侯府,不是去给你出头的,是去给你赔礼道歉的!此事本就是你无理在先,你还有脸在这里幸灾乐祸?”
“赔礼道歉?”秦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声音也尖锐了起来,“大哥!你竟然去给他道歉?凭什么?明明是那个叶承先动的手!我们才是受害者!”
“住口!”秦云厉声喝道,“若不是许德佑口出秽言,辱及人家妻室,叶承会动手吗?你身为他们大哥,不加约束,反而跟着起哄,你还有理了?”
他冷冷地看着秦安,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警告你,秦安。从今往后,不许你再去招惹陈锋!更不许你再和那群不三有四的狐朋狗友来往!若是再让我知道你惹是生非,就不是禁足抄书这么简单了!”
训斥完弟弟,秦云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疲惫地坐到椅子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了十一年前,那个温馨和睦的家。
那时的父亲,还是那个意气风发、战无不胜的武安侯,会把弟弟们扛在肩上,在院子里疯跑。
那时的母亲,还是那个温婉爱笑的女子,会亲手为他们缝制衣裳,在夜里给他们讲故事。
那时的二弟秦幽,活泼好动,是家里的开心果。
那时的三弟秦风,沉静聪慧,总能一语道破天机。
那时的四弟秦安,还是个粉雕玉琢、跟在哥哥们身后撒娇的小不点。
兄友弟恭,父母恩爱。虽然那时还没有义妹夕瑶……
可是,一场幽州之败,将这一切都击得粉碎。
家,还是那个家,却早已没了往日的温度。
父亲将自己囚禁在军营,母亲远走他乡,半年未归。自己终日忙于军务,身心俱疲。而四弟……四弟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自己又何尝没有责任?
秦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秦安看着大哥那疲惫而落寞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何尝不明白大哥的苦心?他何尝不怀念那个曾经完整的家?
可是……
他不能表现出来。
他迅速收敛起眼中的情绪,重新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纨绔模样,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个陈锋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哥你就是小题大做!你不让我招惹他,我还不稀罕呢!”
“你!”秦云被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我什么我?”秦安梗着脖子,犟道,“反正我没错!是他们先惹我的!大哥你不帮我就算了,还帮着外人说话!我算是看透你了!”
“你……你给我滚回去抄书!”秦云指着门口,气得浑身发抖。
“滚就滚!”秦安不满地嘀咕了一句,翻了个白眼,吊儿郎当地转身,故意把步子拖得老长。在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回头,快步离开了书房。
秦云看着秦安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
他知道,弟弟刚才那副样子,多半是装出来的。
这个家,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伪装着,支撑着。
他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任由无尽的疲惫和无力感将自己吞噬。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眼中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与坚毅。
无论如何,这个家,他必须撑下去。
而陈锋……
那个酷似三弟的年轻人,或许,就是打破这个僵局的……一线希望。
他对着门外,沉声吩咐道:“来人。”
一名侍卫应声而入。
“去,把福伯请到我书房来。”
无论如何,陈锋的底细,他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老管家秦福应召而来。他年约六旬,身形依旧硬朗,眼神精干沉稳,自小便在秦家长大,对秦家忠心耿耿,更是府中情报的负责人。
秦云屏退左右,压低声音,神色极其郑重:“福伯,有件极其重要且隐秘的事,需你亲自去办,动用我们在冀州的所有暗线,务必查清。”
秦福见大公子神色如此凝重,心头一凛,躬身道:“大公子请吩咐,老奴万死不辞。”
“去查一个人。”秦云的声音压得极低,“新任忠武校尉,陈锋。我要知道他的一切,尤其是……他十一年前,十岁之前的所有经历!务必,查个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