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了?”
赵牧走到一旁坐下,示意李承乾也坐,然后接着道:“殿下,一根藤蔓你看看不到头了,就觉得路断了?为啥不低头看看,这藤蔓是从哪块土里长出来的?”
“殿下也不想想,那个船工为啥被杀?”
“肯定是他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或者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你们老盯着上面那些老爷们怎么动,怎么算计。”
“有没有想过,那些真正干活,还有码头上跑腿搬东西的人,他们看到的东西其实很多时候可比什么账本都有用?”
李承乾一怔。
赵牧却继续道:“上头的人打个眼色,说句暗语,底下人可能听不懂,但他们看得见谁来搬东西,东西沉不沉,往哪儿搬,搬的时候谁在旁边盯着,搬完了又去了哪儿……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拼起来,不就是张图吗?”
说着,赵牧放下手中水杯,看着李承乾道:“让你的人,别老穿着官靴戴着官帽去问话。换上粗布衣裳,揣几文铜钱,去码头那些茶摊,酒馆,还有那些力夫们歇脚的地方。”
“去听听他们扯闲篇,发牢骚,吹牛皮。”
“很多时候这真相啊,就藏在那些没人当回事的唾沫星子里。”
李承乾眼中的焦躁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悟。
是啊,他一直将调查重心放在卢柏,郑伦这些上层人物身上,却忽略了最底层的执行者可能带来的消息!
“我明白了!”
他豁然起身,
“多谢赵兄指点!我这就去安排!”
回到东宫,李承乾立刻调整策略,从百骑司和东宫侍卫中挑选了一批机灵,擅长与人打交道,熟悉市井生活的精干人员,换上便服,配发少量活动经费,让他们以各种身份混入码头区,从最基层的船工,力夫,小贩,更夫口中,不着痕迹地打探消息。
一张无形的网,撒向了渭河码头喧嚣而混乱的底层世界。
这一次,他们寻找的不是大鱼,而是那些可能被忽略的,却承载着真相的细小沙砾。
渭河码头从来就不是个安静地方。
号子声,船桨声,货物装卸的碰撞声,商贩的吆喝声,力夫粗鲁的笑骂声……各种声音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日夜冲刷着这片弥漫着河水腥气,汗味和货物尘埃的土地。
连日来,这片喧嚣之地混进了几个看似寻常的新面孔,他们像水滴融入大海,努力模仿着周围的节奏,却带着截然不同的目的。
一个推着独轮车,车上放着些时鲜瓜果的“小贩”,操着略显生硬的外地口音,生意做得马马虎虎,常常找错钱,称不准斤两,却总喜欢把车停在力夫歇脚的茶摊旁,竖起耳朵听他们天南海北地胡侃,偶尔插几句嘴,问些关于码头活计,工钱,哪个船队大方的闲话。
一个穿着半旧短打,脸上抹了些灰,看起来像是来碰运气找活干的“短工”,整日蹲在码头石阶上或货堆旁,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迷茫和期盼,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旁边等活的老船工,年轻力夫闲聊,抱怨着活难找,钱难赚,家里几口人等着米下锅。
还有一个提着篮子卖炊饼的“老汉”,背佝偻着,眼神似乎不太好使,收钱找零慢吞吞的,常常要凑到眼前才看得清铜钱上的字迹。
但他那对耳朵却似乎格外灵光,总能适时地接上旁边人关于码头各种奇闻异事,家长里短的话头,叹口气,附和几句世道艰难。
这些,自然都是百骑司和东宫精心挑选出的精干暗探。
他们牢记太子的吩咐:放下官身架子,彻底融入这片市井,去听那些老爷们永远不会低头去听的“唾沫星子”,从最底层,最不起眼的角落,寻找可能被忽略的真相碎片。
起初几天,收获甚微。
力夫们聊的多是东家老婆西家汉,哪个船老大抠门克扣工钱,哪个赌坊手气背,哪个暗门子的姐儿腰细活好。
暗探们也不急,耐着性子,每日准时出现在固定位置,渐渐混了个脸熟,甚至能和几个常驻码头的力夫,船工点头打招呼。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后初晴,空气里还带着湿润泥土味的午后。
几个刚卸完一船沉重漕粮的力夫,累得汗流浃背,衣衫湿透,一屁股坐在茶摊边的条凳上,大口灌着苦涩便宜的粗茶,仿佛这样才能把耗尽的力气重新灌回去。
那推瓜果的“小贩”暗探见状,眼神一闪,从车上挑了几个卖相不太好的梨子,用衣角擦了擦,咧着嘴笑着凑过去:
“几位大哥辛苦!瞧这一身汗,快歇歇。尝尝这梨,自家树上结的,沙甜,解渴!不值几个钱!”
力夫们道了声谢,也不客气,接过梨子咔嚓咔嚓啃起来,冰凉清甜的汁水暂时驱散了疲惫,话匣子也随之打开了。
一人骂骂咧咧地抱怨:“娘的,这趟活真不是人干的!”
“累死老子了!”
“比前天晚上那船石头还磨人!”
“石头?”旁边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力夫嗤笑一声,
“老王你又吹牛不上税!”
“啥石头能用这运粮的草船来运,难不成是金疙瘩?”
“骗你是孙子!”
那被称作老王的力夫像是被踩了尾巴,急赤白脸地压低了些声音,还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就在前天半夜都快宵禁了,崇仁坊卢家那个管采买的卢管事,亲自带人来的,神神秘秘弄来一批箱子,用厚油布盖得严严实实,上手一抬,好家伙,死沉死沉!”
“压得扁担都弯了!根本他娘的不是寻常货色!”
“关键那狗日的陆家管事还不让咱们靠近看,凶得很!”
“还专门从外面叫来一帮生面孔搬的,一个个闷得跟葫芦似的,屁都不放一个,搬完就走,藏头露尾的,就跟见不得人的鬼似的!”
扮作短工的暗探一直蹲在旁边看似打盹,此刻立刻“醒”了过来,凑近些,递上自己的水袋,脸上堆着好奇和讨好:“卢管事?哪个卢家啊,这么大排场?”
“难道搬的啥金贵宝贝,这么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