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本为师徒,楼枕空主动提及:“你不该唤我一声师父吗?”
“可是您之前不是……”
月之明明记得那时他刚被楼枕空收下,有一天晚上他去寻楼枕空,屋内明明亮着灯,却一直都没有任何回应,月之准备离开之时无意间听到了一句话。
当时的房间内:
楼枕空眉头紧锁地躺在床榻上,那时已经过了秋,外面也有了凉意。
按理来说人应该感到清凉才对,可楼枕空却满头大汗地斜躺着,将身子微微蜷在一起,好像是陷入了噩梦中。
楼枕空再次梦到了年少时发生的事。
他重新回到了万灵古树下,楼枕空双手捧着沾满血腥味的泥土,那时满脸都还是单纯无邪的楼枕空眼中满是恐惧。
“……这是什么!”楼枕空被刺鼻的血腥味吓得手脚猛地发凉,湿黏的泥土从他的手心滑落,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他惊呼道:“是血!神观内怎么会有血?”
难不成万灵古树是用血浇灌的……楼枕空被自己这一想法惊得合不拢嘴,那时的他并没有意识到在他脚下埋着的是无数的族人。
一位老者在看到殿内空无一人后,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神瞬间变得无比狠厉地朝外面走去。
“枕空……”
那位老者看到了跪在庭院中万灵古树下的人后,眼中的狠厉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和蔼的笑意。
“枕空怎么跑出来了,走吧,为师带你一起回家。”
楼枕空在听到师父的声音后,心中的恐惧瞬间消散,他举着自己的双手说道:
“师父,你快看,神殿外竟然有血!”
那老者施法将他手上的泥土净化,却说:“枕空是不是困得看不清路了,神观内怎么会有污秽的血呢,我们走吧。”
“可是……”楼枕空一步三回头地望着他先前站过的地方。
那老者本打算走到暗处再朝楼枕空动手,可就在他们从万灵古树旁路过的时候。
突然!一只血手从地底伸了出来,此举顿时吓坏了楼枕空。
楼枕空瞳孔地震地扯了扯那老者的衣袖,惊呼着:
“师……师父!……您快看!有鬼啊!”
直到那人拖着虚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爬了出来,那人扯着沉甸甸暗红的衣袍,扶着通体泛白的万灵古树努力站稳了身子,一只完整的血手印在了上面。
在楼枕空的印象中,他一直以为那是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直到那人抬起了头,他才将其认出。
那时,年少时的梅千观,她拖着自己被满池污血浸泡过身子从地狱中爬了出来,她满眼愤恨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前,一直表面号称人妖和平、背地里却做着谋害同族的师父,抬起头来自嘲地笑了笑。
那老者没想到梅千观会活着出来,他明明记得自己将他们的手脚筋全都割断了,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楼枕空在看清梅千观的脸后,瞬间挣脱开老者的束缚,急忙跑上去将站不稳的梅千观护在怀中,他在触碰到梅千观的掌心时,看到了那触目惊心的伤口。
“师妹!你这是怎么了?”
整个手腕处几乎皮开肉绽,他甚至都能看到血肉里面那隐隐泛白的骨头,已经发黑的血迹一滴滴地从她的指尖划过,滴落在楼枕空干净的衣服上。
楼枕空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他眼中带着祈求,朝那冷脸的老者苦苦哀求着:
“师父,求师父救救师妹。”
那老者却是头也不回地转过了身子,用平淡的语气认定了她必死的结局。
“她失血过多,已是无药可救。”
梅千观没想到自己拼死从血池中逃了出来,却只等来了这一句话,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今的她就连说话的力气都挤不出来了,只能死死地盯着那老者的背影。
只是她不甘心,她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死在了恶人的手中。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出来的,梅千观只记得自己在满是族人的尸坑中醒来时,手脚发凉发麻,已经感知不到自己四肢的存在了,只记得心中有一个念头,她要活着,她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要待在暗无天日的地下……
就这样梅千观拖着残破不堪的身子,爬过满是蛆虫的污血池,爬过那些腐烂发臭的尸体,直到她看到了眼前真实的月光。这一刻,她才浑身瘫软地倒在了地上。
任凭楼枕空如何磕头祈求,那老者始终漠然置之,连一个多余的眼光都未曾施舍。
楼枕空不明白师父为何不肯救师妹,明明师妹还有气,他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妹的气息一点一点地散去。
温热的血迹从血肉模糊的额头滴落在楼枕空的眼眶中,他恨自己学艺不精,救不了师妹,悔恨的泪水与血迹相融,当着神明的面落下。
或许是神明怜悯,以往平静的神殿内忽起了一阵微风,冰凉的水雾在玉石雕刻的水神神像的眼角处聚起了一滴水珠。
于此同时,天际忽然下起了一阵灵雨,毫无差别地落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
楼枕空沉浸在悲伤之中,他见雨水毫无征兆地落下,忍不住地放声哭了出来。
那老者注意到梅千观的身体竟然在慢慢恢复,他眼眸一暗,抱着梅千观离开了此地。
楼枕空还以为师妹已经死了,边跑边哭地紧跟在那老者身后。
这雨一下就是整整两天,由于梅千观是被那老者亲手抱回来的,当时通天阁内的弟子全都亲眼目睹了梅千观的惨状。
等梅千观醒来后,她无意间见听同门的其他弟子在暗中讨论自己,说自己那时浑身沾满了血迹。
听给她换衣服的女弟子说,就连衣领里面都爬满了蛆虫,恶心极了……
梅千观受了刺激,当场呕吐了出来。自那以后,她无论何时,在何地,都只穿一身白衣,好像这样才能让她忘掉那时的一切。
楼枕空听说梅千观醒了后,便寻了过来,他看到一群弟子面露嫌弃地说着什么,而梅千观在走廊的拐角处面色难看地趴在一旁。
这些天他也听到过什么,梅师妹出事当晚突下灵雨,被神明护佑从而逢凶化吉一事,本应是好事,可怎么从他们口中说出全都变了味。
就在楼枕空准备走上前替梅千观教训他们一副时,梅千观拽着他的衣袖说道:
“我没事……”
楼枕空打抱不平道:“可是他们说的也太过分了。”
梅千观:“他们说的是实话……”
他们之间隔着不远,楼枕空和梅千观说话的声音不小,都被那群弟子们听到了。
等楼枕空走出时,他们立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乱成一团地四散而开。
楼枕空:“我那日和其他师兄弟曾去了雾霭森林禁地查看,却发现那里并没有危险,后面不知道被谁给袭击了,等我醒了后其他师兄弟都不见了。”
楼枕空回过头问道:“师妹,你可还记得那日是谁害的你吗?”
梅千观点了点,她说:“若我说是师父杀了他们,你会信吗?”
楼枕空自是不信,梅千观只好将他带到了万灵古树前。
神只内隔绝了任何的法术,他们二人只能徒手挪开了那一整块石板,还没等走进去,只是稍微探了个头,一股子直面而来的腥味直接将他们熏吐了。
直到他看到了下方堆满了尸骨,从不大的洞口处照下来的光亮全都映在了发黑发臭的污血池中。
若是他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的身后生长着一整墙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楼枕空被下方的场景震撼到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被梅千观推搡着回到地面上,他看到了一直站在外面的老者。
那老者见又有一人知道了秘密,止不住地仰头叹息着:
“梅千观,这些年来你是水神唯一另眼相看的宠儿,为师自然不会杀你,可你不该将楼枕空牵扯进来。”
梅千观冷眼看向他,平静的瞳孔中毫无半点的情绪波动。
楼枕空满眼困惑道:“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老者说着:“为师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此地多了个挑食的妖兽,它很喜欢吃甜果子,可是他的眼睛看不见,咬一口尝到果子中间是坏掉的,他只会挥舞着爪子破坏掉其他果树,直到尝到它喜欢的又大又甜的果子。”
“可我们也要果子来维持生机,你会选择亲手将甜果子送到它的手边,换取剩下的生机。还是置之不理,选择吃掉被毁掉的坏果子,直到一颗果子都没有了,被活活饿死……”
楼枕空并没有意识到故事内的主人公是谁,他只当是一场普通的故事。
相比于梅千观逐渐变得悲愤的眼神,楼枕空反而认真思考着:
“如果我们亲手给妖兽挑选又大又甜的果子,它就会放过其他果子吗?”
老者:“嗯。”
楼枕空想也没想,直接说道:
“那我会直接将大果子送给它。”
老者没想到他竟会和自己当初的想法不谋而合,震惊之余眼中透着欣赏之意。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或许眼前的楼枕空能成为下一个自己,老者将藏在背后的手收了回来。
梅千观自然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那妖兽眼瞎,这里有这么多不同的果子,它又看不到果子的原貌,我们就是拿旁的替代,它也不会知道。”
老者却道:
“那如果它能尝出来那并不是它喜欢的果树呢?”
梅千观暗了暗神色说着:
“那就想办法给果树提供养料,让它一直生长下去,直至彻底死亡枯竭后,再换其它的果树,这样不是更省果树吗。”
……
楼枕空不知道的是,他那日只当随口说出的话,最后却救了他的命。
直到他的师父在临终之际将这一切的原委全部都告诉自己,在此之前楼枕空也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
原来师父当时说的果树其实就是人,养料就是人鱼血……
他师父死后,还给他留下了一个与他自己很相似的小徒弟,只是小徒弟的体内毫无半点灵力,他有时想着,或许在师父心中还存着人性中最后的良知,只是从未落到过自己的身上……
楼枕空牵着体内毫无半点灵力的徒弟乌谛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师父曾经的位置上。
凡人总归是凡人,楼枕空不想让她在通天阁内白白浪费短暂的一生。
于是在一天晚上,他听到了乌谛在门外唤自己的声音。
楼枕空打开了房门,端坐着说道:
“乌谛,你来通天阁有多久了……”
乌谛很少有见到师父冷脸的样子,她规规矩矩地跪在下方。
“回师父,十一年了。”
楼枕空:“已经十一年了……你可曾想过离开通天阁。”
乌谛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忙抬起头说道:
“不不,弟子并未有此想法,弟子很喜欢同师父和师姐们待在一起。”
楼枕空知道她以凡人之身待在通天阁内,单单只是生存,就已经是耗尽了心力,或许放她离开才是对她最好的结局。
楼枕空肃声说道:“乌谛,你在为师身边修习这么多年,却始终未能生出灵根,通天阁不适合你,你还是走吧。”
乌谛没想到师父会赶自己离开,她始终倔犟地跪在下方不肯起身。
乌谛强忍着泪水不往下流,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哽咽地一点一点地说着以前的事情:
“师父,弟子真的很努力了,弟子从记事起便一直跟随师父左右,弟子不想离开……”
“……师父,我从小就没有家,师父就是我的家人……弟子真的不想离开,师父您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楼枕空将脸转到一旁,厉声斥责道:
“你修习了这多年,连灵根都没有,我没有你这样的废物徒弟,以后莫要再唤我师父了!”
底下的乌谛在听到这话后,以往泛着光泽的瞳孔渐渐变得黯淡无光了,心情一下子跌入了谷底。
师父说自己是废物……废物……
乌谛见师父将头扭了过去,她独自收拾好情绪,朝冰凉的地砖上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一句话也不说直接离开了。
在乌谛转身离开后,楼枕空低头看到了滴在地砖上的泪珠。
他缓缓蹲下了身子,默默地用衣袖将地砖上的泪珠擦拭干净。
他原以为将乌谛赶出处处藏着危险的通天阁,她余生便会平安无事。
可谁知,还没过半个时辰,楼枕空一直挂在脖子上的一半玉佩突然碎裂。
“是乌谛!”
他挂在脖子上的一半玉佩与乌谛身上的是一体,这是楼枕空特意选给她的护身符,只有本身死亡玉佩才会碎裂。
等楼枕空赶到之时,地面上躺着一只被刨了妖丹的妖兽,一旁便是乌谛的尸体。
楼枕空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伸出颤抖的手握着乌谛身上的那半块玉佩,玉佩里面记录了乌谛临死前的画面。
原来是乌谛主动来到了此地,她徒手杀死了一只妖兽,并将刨出的妖丹一口吃下。
她以为这样便能生出灵根,有了灵根以后就能一直留在通天阁,留在师父身边。
“我只要有了灵根,师父会不会就能留下我……”
乌谛满怀期待地将妖丹咽下,眼中满是对能留在通天阁内的向往。
乌谛本来就是凡人,无法吸收妖丹内的霸道妖力。她把妖丹的灼烧之感,当成了是自身灵力流转过全身,乌谛兴奋地喊着:
“是灵力,我的体内有灵气了,我有灵根了!”
乌谛捂着心口处传来的温热,激动到落泪,就在她准备朝通天阁回去时。
她被妖丹灼烧的痛感痛的倒地不起,乌谛双手紧紧地攥紧身下的草地想要站起身来。
“我要回去,师父还在等着我呢。”
她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回家的路,不甘心地哭喊着:
“啊!为什么站不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找师父……”
乌谛在通天阁修习那么长时间,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凡人无法吸收妖丹。
对于乌谛来说,通天阁和师父就是她生命中的全部,她不愿离开,哪怕是自己骗自己,她也想想让师父再看她一眼。
妖丹的灼烧使得乌谛在临死前出现了幻觉,她看着出现身前的师父,紧紧地攥紧他的衣角,泣不成声道:
“师父……你看,我有灵力了……”
“乌谛再也不是废物了,您能不能不要再赶我离开了……”
“我想一直留在通天阁,我想待在师父身边。”
直到血迹从乌谛的口中不断地涌出,她眼中升起的水雾也让她看清了眼前的空地。
原来刚才的那一切只是她临死前的幻想,师父根本就没有来过。
是啊……师父嫌弃自己是废物,又怎么会来看自己呢……
就这样,乌谛眼角带着悔恨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这里。
楼枕空在看到这一切的真相后,心痛到无法呼吸,他没想到是自己一步步将乌谛逼死的。
他抱着乌谛的尸体走出此地。
“乌谛……师父带你回家,以后不会再有人赶你了……”
……
那时的月之来的正巧,他只听到了楼枕空说的那一句梦话。
“我没有你这样的废物徒弟,以后莫要再唤我师父了!”
他还以为楼枕空是在嫌弃自己,月之听到那声训斥后,立即离开了,以至于他没有听到后面的那些话。
楼枕空听到原因后,也是愣了一下,原来月之是无意间听到了自己的梦话,之后才对自己一直这么疏远。
他解释着:
“那时是我做了噩梦,你听到的只是我的梦话,我不是冲着你说的,抱歉啊,吓到你了……”
“没……没事的,是我没听完后面的话就跑了,还以为师父是不喜欢收自己做徒弟。”月之有些受宠若惊地摆着手。
一直躲在门外的梅千观见他们二人之间说开了后,聊表欣慰地拍过楼枕空的手臂。
“就这么点小误会,你们这么多年才说开,要不是我发现月之平日有些怕你,你到现在还躲在房间内郁闷呢吧。”
楼枕空理了理嗓子,带着月之往前走过,说道:
“你要是想拜神就跟着过来。”
梅千观快步走到他们身前,道:
“明明是我先提议前来拜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