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比刚才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能说明问题。它像一块沉重的、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也沉沉地压在“民主”这个新词稚嫩的翅膀上。它揭示了一个比宗族、赋税、徭役更深沉、更顽固的壁垒。
就在这时,“笃、笃、笃”。
三声轻响,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是刘老师。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指节,在身前那张临时充当讲台的粗糙木桌上,不疾不徐地叩了三下。
所有的目光,瞬间从窘迫的阿石身上,被这声音牵引着,汇聚到土台上。
刘老师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责备,也没有激昂的鼓动。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那一张张凝固着惊疑、抵触、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期待的脸,扫过赵大锤紧握的拳头,张阿公沟壑纵横的困惑,李老蔫执拗的眼神,秦三娘绷紧的唇角,最后落在那半张年轻的、带着倔强与不安的脸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像一把温和却锋利的刻刀,试图在那块名为“理所当然”的巨石上,划下第一道痕迹:
“诸位师傅、父老、兄弟姐妹,”他顿了顿,仿佛在给所有人一个呼吸和转换思绪的短暂间隙,“这‘基层自治,民主管理’,说到底,与诸位日日操劳的手艺,并无根本不同” 。
他抬起手,指向赵大锤:“赵师傅,您初学掌钳打铁时,可曾一锤下去,就能打出合用的犁头?不也是火星四溅,废料成堆,一点一点,试出那火候、力道、落点的‘规矩’?”他又看向吴师傅:“吴老,您调那靛蓝染水,可有一次就配出永不褪色的秘方?不也是千百次试错,才摸清了盐碱矾配比的‘章程’?”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阿石的方向,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多了一分重量:“任何新物件、新活计,上手之初,笨拙、犯错、甚至闹笑话,都在所难免。怕的不是出错,而是因为怕出错,就永远不去碰那锤子,不去试那染缸” 。
开阔地上,落针可闻。粗重的呼吸声,衣料的摩擦声,甚至寨城外面街巷中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那三百六十双眼睛里的情绪,依旧复杂翻涌,但先前那死水般的凝固和本能的反感,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困惑中夹杂着思索,抵触下藏着掂量。
刘老师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缓慢却坚定地扩散着:
“这议事的规矩,就是我们要一起打造的新‘活计’。要不要选族长?要不要立祠堂?赋税徭役如何才算公道?乃至……”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并未刻意停留在阿石身上,却让每个人都感觉到了那未尽之言的重量,“…议事堂里该有谁的声音?这些,都没有现成的、放之四海皆准的‘祖传模子’” 。
他微微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匠人特有的务实和探索精神:“都得靠我们自己,在这城寨里,一锤一锤地敲,一缸一缸地试,在做的过程中,去寻那个最适合我们这群手艺人过日子的‘分寸’” 。
风似乎小了些,卷起的尘土也慢慢落下。开阔地上的沉默依旧,但这沉默已不再是铁板一块的死寂。无数念头在那些被生活磨砺得粗糙却并不愚钝的头脑中翻腾、碰撞。赵大锤紧握的拳头不知不觉松了些,指节上沾着洗不净的铁锈。张阿公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仿佛在费力地思考“试”这个字的分量。李老蔫眉头依然紧锁,但眼神深处那份纯粹执拗的反对,似乎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掂量取代了——怎么“试”才能公平?秦三娘抿紧的唇角悄然放松,甚至向上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亮光在她眼中重新闪烁起来。就连阿石,虽然依旧半躲在父亲身后,脸还红着,但那双眼睛里的不安,已经悄然被一种混合着委屈和更强烈的不服气所取代。
刘老师最后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缓慢却坚定地扩散着,沉入每一个人的心底。那无形巨石上的刻痕,已然留下。
刘老师那番“自治如学艺”的余音仿佛还在夯实的黄土地上空盘旋,人群里那份被撬动缝隙的沉默正酝酿着更复杂的回响。就在这微妙的静默中,一个身影从人群靠后的位置走了出来。
他叫林文谦,福建人,年前以“教书先生”身份随逃难流民进入香港,是第一批进入九龙寨城中的一户。陈刘还希望能用此人承担城寨内塾师的工作。但二人并不知道此人实则是同盟会福建支会的成员,而此时混迹在人群中的林波反而之前护送过他,知道他的身份,但林文谦却忘记了林波的样子。他身量不高,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竹布长衫,面容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苍白与内敛,平日里说话也是慢条斯理,教导孩童时耐心细致。此刻,他步履沉稳地走到土台前,先是对着陈掌柜和刘老师拱手一揖,姿态无可挑剔。
“陈掌柜,刘先生,”林文谦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一种不同于寻常工匠的、刻意压制的激动,“二位方才所倡‘基层自治,民主管理’,振聋发聩,实乃开民智、启民权之曙光!文谦深表赞同!”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那温和的眼神深处,骤然燃起一簇炽热的光焰:“然则,既言‘民权’,则必须彻底!若只限于修桥补路、防火巡夜此等细务,而置根本大权于不顾,岂非隔靴搔痒,画饼充饥?”
他猛地提高声调,手臂有力地向下一挥,仿佛要斩断无形的枷锁:“何谓根本?产权归属!城寨这片土地,其上所建屋舍、所产资财,究竟属谁?是属清廷官府?属陈掌柜私人?还是属我等在此流血流汗、安身立命之全体寨民?此乃命脉所系!若产权不明,则所谓‘自治’,便如沙上筑塔,空中楼阁!”
林文谦的胸膛微微起伏,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酝酿已久的惊雷:“文谦斗胆提议!第一,即刻筹备,待寨务初定,便由全体成年寨民一人一票,直选城寨话事人!非如此,不足以体现主权在民!第二,由陈掌柜、刘先生及我等公推代表,共同勘定寨界,厘清寨内一切屋舍、工坊、土地归属,明确其为我等全体寨民共有之产业!第三,立约法,定章程,寨中赋税徭役之征派,公共资财之收支,皆由民选之议事堂公议公决!此方为美利坚大统领昔年倡导之‘民有、民治、民享’之真义!”
“轰——!”
这“民有、民治、民享”六个字,如同六道惊雷,炸得整个开阔地再次沸腾!比先前任何一次争论都要猛烈!
“直选话事人?”
“土地屋舍归大家共有?”
“民有?民治?民享?”
无数工匠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这些词句所描绘的景象,冲击着他们祖祖辈辈浸淫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下的认知。一些年轻工匠的眼中瞬间燃起火焰,那是从未敢想过的可能性!秦三娘呼吸急促,周娘子攥紧了拳头,李老蔫也忘了纠结赋役细节,只是喃喃重复着“共有产业?”。
然而,更多的老成持重者,如张阿公、吴师傅等人,脸上却浮现出巨大的惊疑和深沉的忧虑。这步子,迈得太大了!大得让他们心慌!
“林先生!”陈掌柜的声音骤然响起,不高,却像一盆冰水,带着前所未有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鼎沸的人声。他脸上惯常的温和笑意消失殆尽,目光如电,直视林文谦。
“你之所言,非是自治,乃是僭越!是叛乱!”陈掌柜字字如铁,“此城寨之地,法理之上,乃大清国广东承宣布政使司辖下!文书印信,一应俱全!只因当下时局动荡,官府力有不逮,方由我陈某暂代维持,并与英方有所协调,保此地一时之安靖!”
他向前一步,气势迫人:“我与刘先生所倡‘基层自治,民主管理’,仅限于此特殊时期,寨内公共事务之协调共管!其根基,在于大清律例!在于与英方之约定!绝非另立门户,妄谈什么产权共有,更遑论‘民有、民治、民享’这等不切此间实际的虚言!此乃动摇根本,祸乱之源!”
“暂代?协调?”林文谦像是被彻底点燃了,长久压抑的激愤喷涌而出。他不再掩饰,声音变得尖锐而极具煽动性,“乡亲们!听听!法理?官府何在?文书印信,不过是废纸一张!这寨墙是老百姓一砖一瓦垒的!这屋舍是我们一木一石盖的!这里流的是我们的汗!凭什么不能是我们自己的?”
他猛地转向人群,双臂张开,如同要拥抱所有人:“莫要被这‘法理’吓破了胆!官府管不到这里!这正是天赐良机!我们当团结一心,将此地建成我们自己的小天地!不向那腐朽朝廷纳一文钱的税!不出一丁点的徭役!土地屋舍,明明白白归我们自己!日后产出,按劳分配,公平享有!这才是真正的活路!这才是属于我们手艺人的‘自治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