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谦的话极具蛊惑力,尤其是在那些对官府和沉重赋役深恶痛绝的工匠心中。几个年轻气盛的铁匠和篾匠忍不住跟着低吼起来,人群再次骚动,一种危险的、脱离轨道的狂热开始滋生。
“自治领!”
“不纳税!不服役!”
“土地归自己!”
“林先生!”刘辉悄悄拉了一下陈掌柜的衣襟,沉声道,“你当这城寨是真空?英军的炮舰停在维多利亚港,炮口对着寨城;清廷的水师虽烂,可盐道、粮道还攥在他们手里!上月我托人从省城带药材,关吏要抽三成厘金——这‘厘金’,不就是清廷的税?”
林文谦冷笑:“刘先生读的是圣贤书,可圣贤书里没写‘民为邦本’?上个月我在寨外山坳里,见着英军巡逻队踢翻卖菜阿婆的竹篮——他们管得着咱晒的咸菜?管得着咱娃读书识字?要是咱自己管自己,税不用交给清廷,役不用服给洋人,赚的钱全归自己……”
“够了!”陈掌柜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他脸上再无半分容忍,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林文谦!你巧言令色,蛊惑人心!你所图非自治,实乃裂土!是谋反!”陈掌柜目光扫过那几个躁动的年轻人,厉声道,“你口口声声不纳税,不服役?好!我来问你!”
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账簿,刷地展开,声音洪亮,每一个字都像铁锤砸在众人心头:
他转向人群,举起一沓泛黄的账簿:“大伙儿看看!这是咱接管城寨后必不可少的开销:30名印度士兵,每人月薪14银元,每月就是300两白银。莫非你们真的以为这块地方是白来的吗?建房的木料、砖瓦从新安县城运来,运费、人工至少要花1800港元;粮食、盐、布——120户人家,每月至少要50石米,每石5港元,每月就是250港元!这些钱从哪来?是我们商团垫付的。
说句难听点的话,这块地方是大清国驻香港的军队委托我们代为看护的,是我们花了大价钱从英国人手里买来平安的。商团心疼各位颠沛流离,也不想在咱们这些苦哈哈的人身上挣钱,就想帮助中国把这块在香港的飞地给守住,所以开了寨门请大家进来住,让大家商量个自己内部管理的法子来。可不是请大家进来鸠占鹊巢的!”
陈掌柜将账簿狠狠拍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人心头发颤。他环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那些被煽动起来的狂热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现实冰冷的数字,像一盆盆刺骨的冰水,浇熄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李老蔫张了张嘴,看着那厚厚的账簿,最终颓然低下头。吴师傅深深叹了口气。那几个躁动的年轻人也缩了缩脖子,眼神躲闪。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阿芳攥着纺锤的手发白:“陈掌柜,咱不是可以出力吗?我织的布,阿强打的铁,都可以换米……”
“阿芳说得是!”林文谦的妻子秀兰突然开口,她裹着靛蓝头巾,怀里的小宝正揪她的衣角,“咱把血汗钱都搭进去了,凭啥不能自己说了算?我阿弟在厦门,跟着孙先生学‘驱除鞑虏’——”
“住口!”陈启沅厉声打断,“孙先生是清廷钦犯!你当这是福建老家?上个月有个小子在祠堂外喊‘共和’,被英军巡捕拖去码头,至今没消息!”他转向林文谦,“林先生,你教娃读书,该教《三字经》《千字文》,不是教‘革命’!这城寨要活,就得守规矩——清廷的规矩,英国人的规矩,更要守咱自己定的‘不惹事’规矩!”
林文谦突然拔高了声音,像敲梆子似的:“规矩?清廷的规矩是‘宁与友邦,不与家奴’!英国人的规矩是‘利益至上’!咱的规矩,该是‘有饭同吃,有衣同穿’!今日我把话撂这儿——”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一道狰狞的刀疤,那是去年在厦门被清兵砍的,“要是不让我带头选话事人,明儿我就带着寨里的青壮去海边,把英军的测潮仪砸了!”
“林先生,”刘辉突然轻声说,“你可知这城寨为何叫‘九龙’?因山形如九条龙盘踞,首尾都对着海。英军说这是‘风水宝地’,清廷说这是‘化外之民’。可咱呢?”他扫过人群,“咱是手艺人,是庄稼汉,是当娘的,是带娃的——咱要的不是‘革命’,是‘活人’!”
林文谦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还想强辩:“这…这些…可以日后…”
“没有日后!”陈掌柜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城寨之产权归属,管理之最终权柄,不容置疑!今日所议‘基层自治’,是在我陈某人主持之下,在大清律例框架之内,在确保此地安靖前提之下,对寨内庶务管理方式的一种尝试!绝非尔等所妄想之割据裂土!更容不得任何鼓吹暴力、煽动悖逆之言!”
他不再看林文谦,猛地一挥手,如同挥下一把无形的铡刀:
“来人!”
话音未落,寨墙了望台上,一直沉默如铁塔般矗立的三名裹着鲜红头巾、身材异常魁梧高大的印度锡克士兵,如同接到指令的猛虎,动作迅捷而沉重地奔下土阶。沉重的军靴踏在夯实的土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瞬间打破了开阔地的死寂。他们腰间挎着的Kirpan弯刀在初秋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寒光,毫无表情的棕色脸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径直冲向林文谦。
“啊!你们做什么?!”林文谦的妻子秀兰尖叫着扑上来想护住丈夫,却被一个锡克士兵如同拨开稻草般轻轻格开,踉跄倒地。
“爹!娘!”两个年幼的孩子,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才四五岁,吓得哇哇大哭,本能地扑向父母。
“掌柜的!陈掌柜!开恩啊!”林文谦年迈的老母,满头银发在挣扎中散乱。她挣脱开士兵铁钳般的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土台方向,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黄土地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咚、咚”声,混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妇人绝望的哀泣。“我儿糊涂!他读书读迂了!求您看在我林家老小的份上,饶他这一回!饶了我们吧!我们这就走!这就走啊!求您别赶尽杀绝…孩子还小啊…”
那凄厉的哭求,那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那孩童无助的尖叫,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这些工匠都是有家室有儿女的,脸色惨白,不忍卒睹地别过头去。秦三娘捂住了嘴,身体微微颤抖。连一向强硬的赵大锤,也拧紧了眉头,看着那被士兵粗暴拖拽、犹自挣扎嘶喊“你们会后悔的!自由的种子已经播下!”的林文谦,再看看那磕头如捣蒜的老妇和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孩童,重重地叹了口气。
陈掌柜站在土台上,身形挺得笔直,如同悬崖边的孤松。他脸上的线条绷紧如岩石,对那凄风苦雨般的哀求充耳不闻,眼神冷硬地扫过下方一张张惊惧、不忍、复杂难言的脸。
当林文谦一家老小如同被拔除的杂草,在印度士兵毫不留情的推搡和呵斥下,哭嚎着、踉跄着被拖向寨门方向时,陈掌柜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铁剑刻在寒冰之上,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都看清楚了!今日之事,望诸位谨记三条铁律!”
“其一!城寨之土地产权归中国所有(他特意没有用大清的名号),托管期间最终管理之权柄,在我陈某人手中!此乃不容置疑之根本!”
“其二!寨中所有人等,无论何人,皆须服从此既定之管理!我等所试行之‘基层自治’,亦在此框架之下运行!”
“其三!安靖守法,乃第一要务!凡有鼓吹悖逆、煽动暴乱、妄图裂土、触犯大清律例及英方协约者——”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缓缓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寨门方向那渐行渐远、被绝望笼罩的渺小黑点上,一字一句地吐出:
“——林文谦,便是下场!驱逐出寨,绝不留情!”
沉重的寨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合拢,将林家的哭嚎与寨内的死寂彻底隔绝。开阔地上,三百多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鸦雀无声。恐惧、震慑、对现实冰冷的认知,以及对那未知“自治”前景更深沉的迷茫,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陈掌柜那三条铁律,如同三道冰冷的铁箍,牢牢套在了刚刚萌芽的“民主议事”之上。
没有人注意到,在人群最外围,一个穿着普通葛布短褂、面容憨厚如同寻常木匠的中年汉子——周大福,自始至终都微微低着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只有他那双隐藏在乱发下的眼睛,在阴影中闪烁着异常冷静而锐利的光芒。他粗糙的手指,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正用一种极细微的、旁人难以察觉的动作,在一块特制的、柔软如皮的蜡板上快速而准确地刻画着。
蜡板上,一行行细密的符号悄然成型,记录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林某倡民选、产权共有、抗税役、建自治领…」
「陈氏驳斥,坚称产权、管理权在己,法理属清…」
「出示巨额开支:印兵月银三百两,前期耗银一千八百两,日常粮秣…」
「林某鼓噪,陈氏调印兵三员驱其全家…」
「陈氏宣三铁律:产权在己!服从管理!守法度!违者驱逐!强调所行自治在清律、英约框架内…」
「林家老幼哭求,陈氏不为所动…」
当寨门彻底关闭的闷响传来时,周大福的手指也停了下来。他飞快地将蜡板藏入怀中特制的夹层,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那种木讷工匠特有的茫然与后怕,甚至还抬手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随着沉默而沉重的人群慢慢散去,身影融入那些同样心神不定的工匠之中,毫不起眼。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份浸透了“英军费用”、“大清律法”、“驱逐革命党”等关键信息的密报,将如同一条无声的毒蛇,以最快的速度,游出这片被大清修建、印度兵驻守的寨墙暂时隔绝的城寨,钻进该去的地方。
这是1900年的九龙寨城,没有共和,没有革命,只有120户人家,在废墟上搭起的灶火,在枪炮声里攒的米粮,在规矩与血泪中,活着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