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龙柜焦黑的壳体边,一名工匠跪倒在泥地中。
双手小心翼翼托起一个被烧焦的金属匣子,匣盖尚在滴油。
里头却赫然是一块军牌碎片——上有清晰可辨的私兵腰印:玄鸟勾爪,边角嵌“琛”字。
“是宁琛的兵。”叶流苏声音已冷。
气氛一瞬间凝滞。
火光,糖丸,刺客,火鬼。
一个早已脱离皇权监管的私兵网络,就在这冰原最北的战场边缘,暴露在冬夜最后一缕灰光下。
苏浅浅望着那军牌,似忆起什么,忽取出怀中折卷的兵符残页,与之比照……吻合。
她缓缓道:“玄鸟卫……是被改造过的。那年藏锋失踪,与此事或有牵连。”
“那真正的二皇子呢?”叶流苏喃喃。
苏浅浅抬眸,声音低沉:“该问的,不是二皇子在哪里……”
“是那个站在天子左侧、主张北境粮税者,他到底是谁。”
她语气微顿:“——谁又是真正的宁琛?”
夜色如幕,悄然裂出一线晨光,边陲的营帐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座被雪埋的废都。
而火粮柜旁,苏浅浅静静地站在那枚军牌前。
指尖擦过“琛”字凹槽,仿佛在触摸另一场旧梦的余温。
“宁琛为何会有玄鸟勾爪纹?”叶流苏蹙眉道,“这不是蛮族的‘焚羽印’吗?”
“——不止。”
苏浅浅望向温泉方向,语气低得近乎自语:“这是‘换羽术’。”
“什么?”陆念北忍不住抬头问。
“玄鸟卫最早的图腾并非勾爪,而是环翼。”
“但后来,他们将环翼焚毁,用蛮族的‘焚羽印’覆盖其上……”
“而火灯残灰中发现的那块蛇纹玉粉,亦是与焚羽纹一致。”
她顿了顿,似乎在掂量措辞:“这意味着……玄鸟卫不是被蛮族渗透,而是被‘重铸’。”
叶流苏眼神骤变:“是宁琛?”
“是他,也不是他。”
就在此刻,营地西侧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士卒惊叫,犬吠四起。
“有人闯营,是个老妇!”斥候高喊。
宁凡与苏浅浅几乎同时起身,循声赶去。
营地门前,数名兵卒已将一个破布缠身的老妇团团围住。
她背着一篓陈粮,头发灰白,脸上污泥斑驳,浑身颤抖却未发一语,只是缓缓揭下面具。
那一瞬,所有声音都仿佛凝滞。
老人的皮肤如烧蚀般斑驳,但在剥落的面具之下。
一张轮廓熟悉却又陌生的脸露出——那是画像上姒瑶的面容,只是更老,更瘦,更沉默。
“姒……姒瑶?”苏浅浅呼吸骤紧,喉头发涩。
老妇的目光扫过她,落在宁凡身上。
“孩子……”她沙哑地说,声音像穿越多年冰封的暗流。
“我逃了二十年……躲了二十年……就为了这一刻。”
她取出一只小小的包裹,撕开帛布,露出一枚玉环和一只干瘦的婴儿虎头鞋——
鞋底刻着“阿执”二字。
宁凡脚步踉跄,声音喑哑:“这是……我幼时乳名。”
“是我给你刻的。”姒瑶看着他,泪水终于滑落,混着脸上的煤灰与泥点。
“你自小体寒,怕风,我把它缝在鞋底,希望你走出去时能暖一点。”
一时间,空气仿佛沉进温泉底层最深处的沉泥中,所有人的心跳都仿佛被这记忆牵拽,缓缓沉入过去。
“二皇子……宁琛……”叶流苏试图开口。
“那不是我儿。”姒瑶缓缓摇头,“真正的阿执,被抱去北荒藏锋山的那一夜,被人调包了。”
她的眼神中,有一种令人战栗的清明:
“那年我假死,不是为逃,而是为了追查。替你外祖母守这最后一道火。”
苏浅浅猛地望向她:“你……见过母亲?”
“她未死。”姒瑶望向温泉,目光仿佛能穿透氤氲热雾,看见那早已碎成灰烬的火灯残骸。
“她将一块石油之心藏进了你的火灯。”
说罢,她抬手一挥,从粮篓底部抽出一支长筒型金属物。
那器械被层层麻布缠裹,尾部嵌有火膛残痕,隐隐散发焦油味。
“这是谢鸢做的‘火龙柜’原型,我在北荒矿场亲手试过。”
“你不该回来的。”宁凡声音低沉,却颤抖如雷,“你这样现身……玄鸟卫的人会……”
“他们已经知道了。”姒瑶轻声,“但此刻——已无退路。”
忽然,一阵尖锐号角响彻云霄——蛮族残部趁夜突袭粮仓!
营中火把齐燃,喊杀声骤起。苏浅浅拔剑而出,宁凡紧随其后。
火龙柜已悄然推至阵前,姒瑶亲自点火,嘴中轻吟着一段古老的姒族焚歌。
轰——!
火龙柜喷出炽烈蓝焰,灼光犹如流星坠地,将袭营骑兵尽数吞噬。
火光中,有人影惨叫奔逃,有士兵腰印被照得分外清晰——
那赫然是玄鸟卫的旗帜,边角同样嵌“琛”字!
“坐实了。”叶流苏声音铿锵,“他们的旗,和蛮族烧的是同一块布。”
营地震动间,苏浅浅紧紧握住火灯残灰撒下的那一捧泥,望着被火光照亮的夜空低声道:
“这炭灰里……是我们最后的火种。”
宁凡回身,目光如刃。
他自袖中抽出那封押有和亲玺印的诏书,迎着大火,一点点撕碎、投入火中。
“北境不纳贡,不求赦,不求荣。”
“自今日起——”
“宁氏罪由我独承,姒族血自我断绝。”
“我们要的,不是一纸赦免,而是——”
“从地火中长出来的新生。”
—
火焰舔舐着夜色,宛如雪地中绽开的血莲。
那封曾代表天命的诏书,如今化为炭灰随风飞散,零落飘进赤米田埂之间。
漫天火屑仿佛迷蒙雪雨,又仿佛群星陨落,照亮宁凡的眉眼,也照亮苏浅浅的白发。
营地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士卒无人言语。
连最桀骜的降兵都低头望着脚下被硫焰烤焦又重新吐绿的新芽。
一切像是刚刚从深渊归来,又恍若正在通往一个更遥远的彼岸。
苏浅浅缓缓从怀中掏出那枚火灯残骸,残灰中嵌着一颗被硫磺腐蚀得半透明的琉璃珠。
珠中残留着微弱的金红光点——是姒瑶所言的“火心”。
她跪在田垄之间,指尖微颤,将那枚珠子埋入泥土最深处,用掌心覆住,低语道:
“姒火,不为复仇,不为传承,只为活下去。”
“只为那一个又一个冻饿的孩子,再不需将一粒米掰成两吨。”
宁凡站在她身侧,看着苏浅浅的白发随风轻扬,仿佛雪中悬火,苍凉而决绝。
他取出随身的玉佩——那是母亲姒瑶留下的遗物之一。
扣边刻着婴儿字体的“阿执”二字,泛黄褪色,却不知为何,此刻竟微微发热。
那一瞬,他仿佛听见了地底深处传来的一声轻响,像是冻土开裂,又像是久违的呼吸。
远处温泉边,水面忽起涟漪。
雾气散开,浮出一块岩石,其上赫然显出姒瑶画像的轮廓——与那夜火灯中所现一般无二。唯有一点不同:她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了。
是笑意。
叶流苏怔然看着:“那……不是岩刻。”
“是硫盐结晶在硅岩上的自然沉积,被火灯之灰激活后。”
.温泉作为导热体……启动了某种形变。”她喃喃,“或者说,是这片地火在回应她。”
这时,赤米田间传来一声极轻的破土声响。
“唰——”
一粒种子顶破冻土,露出通体赤红的米芽,叶脉中带着星状金丝,仿佛凝结着初升的朝阳。
紧接着,整片田垄陆续爆出细芽,井然有序,如被火光唤醒的军阵。
火灯残灰化作土壤的第一缕热。
血液、硫磺、石油、火与霜——曾是仇恨的五种象征,如今却在这一粒米上融合,绽出和平的第一道火种。
苏浅浅轻声道:“它们听见了。”
“谁?”
“赤米。它们会说话,只是你要蹲得够低,够久,够疼……才能听见。”
宁凡微微一震,低头看着泥泞里那些红芽微微颤动,仿佛一粒一粒心跳,与他们的血脉同频。
“从今日起。”他喃喃,“我不再是宁凡,不再是皇子,不再是罪人。”
他缓缓抬头,凝望天际:“我是一个农人。”
姒瑶缓步走近,将手放在他肩上,声音轻微却坚定:“那就带着这把火,走出雪原吧。”
火焰依旧燃烧,却已不再是破坏的怒潮,而是炊烟的前奏。
那年春天来得极迟,却长得极深。
而传说中那盏燃尽的火灯,在赤米叶片的露珠中,留下了炽热如初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