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响三十六声,宫门大开,晨雾从金陵旧街缓缓升腾,氤氲之中。
紫檀木车驾在云砖路上碾出道道清晰的轧痕,恍若刀痕刻入石骨。
今日是三朝联议之日,也是北境交粮还盟的限期。
偏这春寒料峭,雾中一声鹤唳,像从万里冰河之外飞来,将这场本应温吞的议事,硬生生撕开一道暗红裂缝。
御史台前,梁国使臣薛清俭衣袍挺括,银线绣蛇盘戟,披风掸地。
他将一方漆黑长匣高举于众目之下,步履如诉状一般沉稳。
他的声音像刚烧开的茶水,不急不缓,却有咄咄压人之势:
“此乃北境赤米毒害牲畜之证。请圣裁。”
一刹,殿上鸦雀无声。那匣盖开启之时,一股腥甜之气逸散而出,宛若冷风中绽开的腐杏。
几名太医掩口上前,从中取出三头剖腹牛犊,其胃囊尚存残秧,青黄不辨。
却赫然可见其中混有数粒泛青之物,闪着金属微光。
“据我梁国验司鉴定,此物乃蛇纹玉粉,与北境赤米同源。”
薛清俭抬眸,目光如剑掠过苏浅浅与宁凡,“毒未入米,却藏于谷,藏毒于谷,何其歹毒?”
“昔年姒族有焚火之乱,今者北境之粮,岂非新一轮人祸之端?”
苏浅浅拢袖缓步出列,白发轻披于肩,宛若春雪初融,眼神却冷若落霜。
她不语,只轻轻跪下,取出一撮赤米自袖中摊于掌心,徐徐洒入使臣方才展出的污秧之中。
那米粒清透圆润,沾水不化,如火中琉璃,毫无毒兆。
她转首望向太医,淡声道:“可验。”
太医院令微愣,试以银针点测,无铅无汞,又以炭火焙烧,未见毒蒸之气。
苏浅浅复又起身,从佩囊中取出一卷白绫。
她展开那物,竟是一份战后粮仓账册,字迹工整,每页编号有序。
“这是北境第七粮仓春播物料的出仓清单。”她顿了顿,指向其中一栏。
“所用肥料编号‘甲七’,源自京师官仓,三日前随使节队入境。”
场中一阵哗然。
宁凡此刻咳出一声轻痰,似是将一口宿寒压下,随即上前接过账册,抬眸直视梁使:
“你说毒米出自北境。可这蛇纹玉粉,分明来自京师甲七官仓。而此仓,今由谁掌?”
言罢,一名玄甲校尉快步上前,奉上一份官籍查验卷轴,印章犹新。
宁凡接过朗声道:“甲七仓仓使名为谢连方,乃宁琛麾下五年旧将。”
他的语气如春雷破冰,轰然震响在朝堂之上。宁琛的脸色陡变,指节紧握。
半空悬灯骤晃,像是从庙堂屋檐探下的亡灵之眼,正冷冷俯瞰着这场早被预设的毒局。
片刻寂静后,一声鹤唳再度从宫外传来,仿佛隔着时空裂隙撕扯着某些尘封旧史。
苏浅浅倏然回首,看见那隐约腾起的雾中温泉蒸汽,在曙色中化作人影轮廓。
姒瑶画像,浮现于蒸雾涌动的琉璃屏风后,纤指朝上,宛若在指引。
指上赫然缀着数枚戒指,其中一枚,雕有“执”字。
苏浅浅怔住,指尖轻颤。
“‘阿执’……那是她给我起的名字……”她低语,像是风中呢喃,又似自语碎梦。
画中姒瑶,唇角泛笑,眼中却藏雪一般的哀意。
那眼神,与她记忆中那夜火光下回眸的背影,重合如一。
而那一刻,宁凡却慢慢伸手按在胸口的玉牌上,指腹摩挲间,眼神冰冷如霜刃:
“若真是你换走了真正的二皇子……宁琛,你该还回的,不止是仓印,还有我北境三万亡魂的真相。”
殿中烛光如豆,明明未至午时,却仿佛乌云压境,人人心头沉重。
宁琛立于朝阶之侧,脸色阴沉得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一瞬。
他本可不语,本应不动,可那一幅画像、那一枚戒指,却像钉子般穿透了他深藏多年的伪装。
他自知,姒瑶已死,死在那年冬夜的一场地火吞山中。
可若她未死?若她当真以“边城送粮老妇”的身份藏于民间,那他所取的。
不仅是一个皇子之位,而是——天下至深的血债。
忽地,一声笛鸣自东阁响起。
清瘦的童影踏雪而来,陆念北背着那口破旧的骨笛,站在金砖殿阶之外,声音清脆:
“这笛子,是我爷爷留的。他说——糖里有毒,要喂回去。”
此话一出,宁琛身形一震。
苏浅浅缓缓转身望向那童子,只见他赤脚立雪,衣襟破旧却整洁,袖中探出一角残页——
赫然是那封未焚尽的玄鸟卫密信,字迹因糖渍浸染已斑驳不清。
却仍依稀可辨“诛北境赤苗”数字。
陆念北将残页举过头顶:“这是玄鸟卫的令。若这不是伪造……那就不是罪?”
宁凡低头望着那页纸,眸中起了雪一样的风。
他的唇角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发声,只缓缓走向那童子,取出自己怀中的一枚玉扣。
那玉扣早已磨损,原本用于衣襟纽结,如今却泛着一抹微不可察的蓝光。
他小心擦净玉背,火灯炙烤之下,一层褐红字迹缓缓浮现。
“姒瑶制此扣,以镇地火;托孤苏氏,即焚其族。”
苏浅浅失声后退一步,唇色骤白。
那年火光夜,她母亲在血泊中将她推入冰河,衣襟间,便缝着这样一枚玉扣。
如今对比之下,纹路一模一样,连细微裂痕都未曾改变。
“那时我才六岁,她让我闭眼,说天上雪会落在我睫毛上。”
苏浅浅缓缓坐下,泪未落,嗓音却比风更冷,“可我睁了眼,看见她浑身是血,把玉扣藏进雪里。”
那一瞬,殿上寂静无声,连护卫都不敢动弹半步。
宁凡却低头,喉中低咳两声,嘴角已渗出猩红。
他拭去鲜血,缓缓踱步至议台前,掌中账册“啪”然合起,如山之声落地。
“从今往后,北境之米,只由亡者之灰育种,名之曰‘血魂米’。”
他语声沉冷,如断金裂石,“每一粒米,都有魂牵,每一口饭,皆由人骨熬土换得。”
梁使薛清俭欲言又止,终究低头默然。京师的诡局已失先机,账簿所录皆有源由,再辩亦无用。
此刻,宫外哨声再起,一侍卫疾入禀报:“温泉异象复现——画中人睁眼!”
众人闻之大惊。
苏浅浅疾奔至御苑温泉,只见那山崖岩壁中,由地火重新雕刻出的画像,在蒸汽缭绕中渐次鲜明。
画中姒瑶身披褐衣,指尖镶戒,竟似活人般缓缓回眸。
最令在场者动容的,不是她容貌,而是她眼眸——
已不再是褐瞳,而是金焰般的光辉,如月下凝炼之金,炽而不燥,静而不寂。
叶流苏匆匆赶至,携“海方镜”检验,低声道:“金瞳,并非妖术。是地火下方浮出的硫金矿,与月相折光叠加所致。”
她顿了顿,补充一句:
“而岩层纹路中含氧化铁成分,火光重塑后,形成类自然画像。”
苏浅浅却静立不语,仿佛眼前的一切,早在她血液深处激荡多年。
“她……真的还活着吗?”陆念北轻声问。
宁凡看着那金瞳中的笑意,喃喃道:“她或许未死……也或许,活成了别的模样。”
他转身走入雾中,步步生烟。
苏浅浅望着他的背影,忽然低声道:
“我愿做那一粒血穗,被埋入土,也要长出真相。”
金色的晨光,终于冲破雾层。宫顶鸱吻上。
一只白鹤振翅而起,长鸣入云,带走了这一夜未散的哀恸与血债。
此刻,新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夜风猎猎,边城破晓前的天幕笼罩着压抑的沉灰色,仿佛连月色都不愿照进这片战火刚熄的土地。
营地外围,残雪未融,硫磺蒸汽自地缝间缓缓逸出。
与稀薄雾气纠缠缭绕,仿佛一道尚未散尽的梦魇。
苏浅浅静坐于温泉畔,指尖捻着那枚断裂的火灯残片,指节微白,掌心却早被灯灰灼出一圈浅浅焦痕。
她眼前浮现的是昨夜火龙柜喷薄而出的烈焰,将蛮族夜袭骑兵烧作焦骨的惨烈画面。
那火光映着她白发飞扬,恍若一朵无声盛开的玫花。
“夜巡尚未归营的哨卫有两支,方才传信已断。”叶流苏披甲而来,言简意赅,眼神却凝在那枚灯片上。
她已察觉,苏浅浅这些日子的疲态远不止伤劳,更像某种潜藏于骨血中的挣扎。
苏浅浅未应,缓缓将灯片插回田畔的祭灰堆中。
刚埋妥,远处忽传来犬吠——而那犬声非营中巡哨之犬。
而是孩童哨音模仿的吠声,一道幽影自林间破雪而出。
是陆念北,背着干粮袋子,肩头绑着裹布裂口的狼犬。
他跌跌撞撞地奔向营门,脸上涂着煤灰,目光炯然,手中却举着一物——
一枚剥了皮的干粮糖丸,糖壳残破,内芯隐约可见一抹银亮。
“毒……里面有毒!”
小小的声音竟划破了破晓前的死寂。
苏浅浅霍然起身,快步迎向营门。
陆念北跪地喘息,颈间的骨笛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他抬手递上那枚糖丸,掌心覆着浅浅血印:
“刚才那个送糖的老汉……他不是货郎,他是刺客。他喂的糖丸……有蛇纹玉粉。”
“他怎会知你身份?”苏浅浅接过糖丸,指腹一扫,那层干糖蜡衣内果然包着蜡丸残芯。
蜡中嵌着暗金色蛇纹玉粉末,一入水即化,可在孩童胃中迅速溶解、致命。
陆念北声音低哑:“我……喂狗吃了。”
那条狼犬此刻趴在营门侧,气息奄奄,却仍竖着一只耳朵,似在等命令。
陆念北摸着它的脖颈,低声说:“它闻出来了……爷爷教我,糖里若有刀,要反喂回去。”
他说着,忽从腰后摸出一物——竟是那刺客的喉骨,糖丸尚卡在其中。
苏浅浅目光一凛,随即将糖丸收起,与叶流苏交代:
“查此糖丸来源,沿线查仓储与递送,务必对得上粮道编号。”
她话音刚落,营中传来另一声惊呼:“火粮柜旁!发现了新的火种残骸!”
苏浅浅与叶流苏同时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