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尚未破晓,温泉畔的雾气凝成了无数细密冰针,挂在枝丫与帐篷上,风吹过,咯咯作响。
赤米田区仍覆盖薄雪,蒸汽与寒霜交织,如同呼吸冻结在世间。
营中火光是淡淡的黄,却无法融化这一切。
赤米田中的苗子在夜露中依然挺立,却淡出金丝盛光——叶脉金丝已褪为灰黑。
那些曾因姒族血脉附力而焕红的稻尖,此时枯萎沉寂,仿佛吸尽了血焰,却未得新生。
苏浅浅穿着重甲,站在田畦边,背后白发如霜似瀑,姒纹在月光下缓缓蠕动,仿佛活蛇攀附脚背。
她的指尖微冷,忽抬起看向火灯残片——
昨日炼出的“凝油晶”散发淡淡蓝光,与灯灰余烬混融,却未能浇灭她眉间的忧色。
忽有一阵哨声急促。
火卫北哨报告:“将军夫人,二号田间有农户冻伤,呼喊救命。”
苏浅浅神情微动,脚步疾速迈入田垄。她见一名农户腿被霜冰切割。
冻得变色,而一株赤米幼苗早已弯腰,无一叶可用。
她决然掏出匕首,两次割破腕脉,鲜血滴入泥中,血液自掌底爬过泥土。
一种热意迅速漫延,与寒雪抵抗,将那株苗一举支立。
她蹲下,用掌心覆住幼苗下的土块,手指微颤:
“姒血虽苦,却能让焦土为你暖。”
农户惊愕,不敢上前。苏浅浅抬首,眼神苍白而决绝:
“若不信姒族血有力,那就看这田再不倒。”
就在这时,她白发迅猛蠕动,以超乎预期的姿态迅速蔓延至锁骨。
不单线状蔓延,而像活物攀附,血纹跳跃——仿佛灌注活血。
她忽然倒地,白发乱缠四肢,针扎般痛意从骨髓传出。
火灯残片的蓝光骤然暴烈,一触即热,将她掌心烫出焦痕:
“执”字仿佛火印,从泥土升腾,与她脉络共鸣。
寒风未动,而她的呼吸与心跳绷紧了天地。
——陆念北吹响骨笛,笛音断续如风中哽咽。
干血自笛孔渗出,落入土中,驱散半片雪霜。
“母后说……火要人控,不是人控火。”他声音清亮,却如出鞘剑。
苏浅浅在旋律中缓缓醒来,泪混血,呼吸微颤。
她看向那株为血复立的稻苗,颤声道:“你救它,我也要救你。”
宁凡从雾中走来,眼尘未落。他拔剑,冷声决断:“断发如断孽。”
他顿了顿,举剑落下——一刀斩断她腰侧缠绕乱发。
那白发入火盆,竟迸出一道清蓝焰光,烧出一枚晶莹透亮的“凝油晶”。
宁凡收剑,拾起凝油晶,仿佛握住了新生的钥匙。
炭盆中蓝焰未熄,碎发被焚尽的刹那,苏浅浅忽觉掌心一紧。
残余火光竟似有意停驻,灼在那枚被焦痕刻出的“执”字之上。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凝视这字,从她记事以来,所有有关“姒”的教义与宿命。
似乎都在这一瞬凝成一滴熔浆,灼痛骨髓。
宁凡却缓缓蹲下,抚她掌心,将那灼痕收入袖中:“你愿执灯,我便替你负夜。”
不远处,陆念北仍低头吹笛,《梅雨调》的后半阙换了调子。
不再缠绵温婉,而如霜夜裂石,清绝又凛冽。
当最后一个音落下,他忽觉笛腹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共鸣。
他试着旋开笛尾,竟见笛管夹缝中藏一蜡丸,早已因血与雪的浸润而软化。
他托在掌心,笨拙地剥去外层油封,露出一页血书,字迹飞乱却惊心:
“承平九年腊月十六,焚羽印下,换婴成契。姒纹封钟,以血偿国。”
“是尘妤……”陆念北手指发颤,“她把这封血书藏在笛中,是…怕被人发现。”
苏浅浅怔在原地。那一夜,她的记忆竟不受控制地翻卷而上。
她记得曾听母亲说过,尘妤死前数夜独自倚井而坐,长久吹奏《梅雨调》。
她以为那是哀思,如今方知,竟是以笛为信、以音藏书。
“换婴成契……”宁凡低声咀嚼,眼中波澜未定,“这印记是婴儿时烙下的,那便不是后天伪造。”
他攥紧蜡丸残片,缓缓站起:“宁琛身上那焚羽印,不是传承,而是契约。”
他目光冷冽,“一纸换位契,换来的是十七年背井离乡,换来的是北境十万尸骨。”
雪,仍未停。
谢鸢仓皇奔入田边,袖口烧焦,一言不发地举起一块沾了油晶与血灰的黑石:
“刚才在旧灯灰中加了那滴蓝火炼出的‘晶’,你看到了吗?”
石块一裂,一滴紫晶油珠缓缓渗出,在雪地中蒸腾出轻雾。
“这不是普通的石油。”叶流苏随后赶至,捧着破碎铜瓶。
“它不爆、不焦、遇骨灰能析杂。这才是我们要的火。”
宁凡缓缓吐出一口冷气:“把昨日战死者的骨灰,全取来。”
谢鸢一震:“殿下是要——”
“让他们的血骨,炼出替后人取暖的火。”他道,“他们死,不是为了烟尘,而是灯光。”
是夜,火井重启,蓝焰为灯。
陆念北将蜡丸残字重新裹好,藏入怀中。
他坐在苏浅浅身边,看她安睡于火灯余温之中。
她白发中断层渐明,一缕黑发悄然爬上鬓角,仿佛泥泞中种下的一寸春芽。
他悄悄握住骨笛,低声呢喃:“娘说过,吹到最后,会有答案的。”
而在营地边缘,狼犬蹲坐在燃尽的柴火前,鼻尖贴地,久久未动。
它嗅到血,但也嗅到希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