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响亮如洪钟。
沈玉楼扭头望去,就见赵四郎领着赵家老宅的门房老李头及时赶到。
她眼睛一亮,目露惊喜。
太好了!
当年的知情人来了!
倒要看看赵二嫂还怎么颠倒是非!
赵四郎人还没进来,目光先焦急地在一厅的夫人小姐们中间梭巡。
待看见沈玉楼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精神头不错,眼睛也亮亮的,他紧绷了大半天的心这才落地。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上。
而一屋子夫人小姐们也都扭头循声望去。
就见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的年轻男子,领着一名脊背微微有些佝偻的老者,大步从外面进来。
很显然,刚才那番话,就是男子旁边的老者说的。
因为老者神情激动,眼神里透出愤怒和愧疚。
一进来,目光就直直地锁定在了赵二嫂身上。
“当初,就是你找到我,给了我一百两银子,又给了我一套污蔑四太太清白的说辞,你敢说没有这回事吗?!”
老者怒声质问,手指笔直地指着赵二嫂的鼻梁。
因为过于激动和愤怒,那根手指还在微微哆嗦打战,差一点没戳进赵二嫂的鼻孔里面去。
赵二嫂却没理会这根手指,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者的脸,仿佛在确认什么。
满脸都是震惊。
然后这份震惊在大脑收到“无误”的指令后演变成尖叫:“鬼啊!有鬼啊——!”
声音又惊又利,活像被踩住了尾巴的母猫。
在场的夫人小姐们都让她这凄厉的尖叫声吓一跳。
“她怎么了?”
“谁知道呢,忽然就疯了!”
“她说那老者是鬼,活人怎么可能是鬼……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我看有可能,以为死了的人,忽然又活着出现在眼前,可不就是见鬼了。”
议论声四起。
深宅大院里最不缺冤死的鬼魂。
深宅大院里也有的是见不得光的龌龊手段。
众人联想下赵二嫂方才的诉说,以及老者突然而来的反驳和质问,再就是赵二嫂看见老者时的反应,心里面大概便知道谁在说谎了。
但还是那句话,赵家姑娘即将跟刺史府的小公子结亲。
眼下刺史夫人又在场。
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在事情还没有得到确切的定论之前,谁也不会轻易站队,免得得罪刺史夫人。
因此,众人即便是议论,也都是跟身边相熟的人低声耳语。
但齐太太可不管这些。
在她看来,赵四郎救过她儿子的命,是她的大恩人。
如今恩人一家蒙冤受屈不说,还被族亲侵占了家产。
她不知道也就算了,眼下既然知道了,她说什么也得为恩人一家讨回公道。
至于说得罪刺史夫人……
两人从小玩到大,几十年的交情了,好友要是因为这种事情跟她翻脸,那只能说她们的友情走到头了。
不过她相信,好友肯定不是那种是非不分,为虎作伥的人。
有句话不是说了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因此,齐太太当即就将脸色一沉,用力拍了下面前的桌子,朝赵二嫂怒声喝道:“你发的哪门子疯?鬼哭狼嚎的闹给谁看?!我这里哪来的鬼!”
且不说世上有没有鬼。
就算真有鬼,也没有哪只鬼敢在大白天出现。
刺史夫人也皱起眉头望着赵二嫂,眉宇间透出不悦。
小儿子选的这门亲事,她本来就不赞同。
倒不是她瞧不起赵家是商贾之家,心中有门第之分。
而是因为:那个要嫁给她儿子的赵家姑娘赵雪柔,在未知会两家大人的情况下,就跟她儿子私定了终身,而且还珠胎暗结!
试问哪家的正经好姑娘能做出这种事情?
奈何木已成舟,无力回天,她不好让儿子的骨血流落在外,只能咽下认下这门亲事。
但她心里面依旧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而眼下发生的这些事情,让她恨不能立马宣布两家的亲事作废。
可惜,不管是众人的悄声议论,还是齐太太的怒声呵斥,又或者是刺史夫人眼中越来越强盛的不满,此刻统统都影响不到赵二嫂。
赵二嫂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去,周遭的一切全被屏蔽在外,眼中只有门房老李头的那张脸。
早在多日前,老爷就告诉过她,熟知当年事情的门房老李头被他灭口了,尸体就藏在他们家废宅的深井中。
老爷说,从今往后,再没有人能拿四房一家的事情要挟他们了。
她也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些,所以刚才才敢自信十足,并且肆无忌惮地歪曲事实。
因为知道死无对证。
可如今,本该在深井中腐烂的死人,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不是鬼又是什么?
赵二嫂越想越害怕,两条腿抖成了筛糠,持续的歇斯底里连声尖叫,并且抱住脑袋四处乱蹿,仿佛是要寻个地洞钻进去躲起来一般。
一厅的夫人小姐们瞪大眼睛,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赵二嫂。
赵雪柔也被赵二嫂这模样吓到,待反应过来,她瞬间面色大变。
当年四房一家的事情发生时,她年纪还小,不怎么记得住事。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脑海中有关于四房一家的记忆,早就如午间的晨雾般所剩无几了。
所以,她也不知道门房老李头跟这件事的关联。
更加不知道这个据说是回家养老去了的老门房,其实早就被她父亲给灭口了。
但是她不傻,直觉告诉她,母亲对着一个大活人叫有鬼,并且还吓得四处躲蹿的行为透着诡异。
眼看大家都像围观猴戏围观赵二嫂发疯,而齐太太和刺史夫人,一个气得柳眉倒竖呼哧喘气,一个秀眉深锁面露嫌恶,赵雪柔终于从错愕中回过神,连忙冲过去将赵二嫂摁住。
“母亲!您怎么了?您是不是又犯癔症了?”
然后看向众人,强行挤出一抹笑解释道:“大家别害怕,我母亲近日精神状态不太好,大夫说她犯上了癔症,她这是又犯病了!她在家的时候也这样!”
一个癔症。
一个“又”字。
一下子就让赵二嫂的异常举动有了落脚点。
不得不说,赵家的这位姑娘还是很有几分急智在身上的。
沈玉楼靠近赵四郎,悄声说道:“你这位小堂妹,还是很聪明的么……也豁得出去。”
为了给失态癫狂的赵二嫂洗白,直接将赵二嫂给定性成了精神病人。
这对可是亲母女啊!
沈玉楼自愧不如,连连咋舌,神情是一副看热闹的轻松。
自从赵四郎过来后,她忽然就觉得心安下来。
哪怕她知道自己现在依然在走钢丝。
今日这么一闹,肯定要得罪刺史府。
赵家老宅的事情闹出来后,名声尽毁的不仅仅是赵四郎的叔伯们,还有刺史府那边,怕是也要跟着受世人非议。
毕竟两家马上就要结为亲家了。
她一个平头小老百姓,得罪了当官的,而且得罪的还是本地最大的官,后面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所以,从她揭露赵家老宅的恶行那一刻起,她整个人便绷紧神经,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但是现在,紧绷的神经,因为身旁多了一个人,不知不觉就松弛了下来。
赵四郎感觉到了她情绪上的变化,低眼瞧见她摇头咋舌的模样,顿觉可爱的紧,凌厉的眼风一瞬间就变得柔和下来。
可惜四周眼睛太多。
不然他应该会忍不住捏一捏她的小鼻头吧?
赵四郎勾唇笑了笑,也弯下腰去,凑到沈玉楼耳边,深以为然地说道:“她确实有几分聪明劲儿在身上,不然也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找到了一个便宜爹。”
说完,似乎觉得“便宜爹”这个词用得不准确,又纠正道:“嗯,应该是富贵爹,不便宜。”
毕竟这个爹可是刺史府的小公子。
沈玉楼的关注点却不在便宜与否上面。
她敏锐地抓住了赵四郎话语中的关键信息词。
“你是说,赵雪柔有身孕了?”
“对。”
“而且孩子还不是刺史府小公子的种??”
“……没错。”
“……”
沈玉楼的眼睛就像黑夜中冲破云层的星子,瞬间变得光辉斑斓,璀璨夺目。
啥叫车到山前必有路?
瞧瞧,路这不就出来了!
赵雪柔有身孕了。
但是孩子却不是刺史府小公子的。
且不论这个时代女子未婚先孕是大忌。
就是后面那一条,刺史府那边若是知道真相,别说让赵雪柔进家门了,不和赵家反目成仇都是好的!
毕竟这种喜当爹的事情,也算是奇耻大辱了吧?
沈玉楼感觉自己就像那误入瓜田里的獾,兴奋游走全身的同时又满心好奇,连忙拉着赵四郎悄声询问原因。
赵四郎便将事情简单地跟她说了一遍。
原来,先前那个说被鬼盯上,主动跑进府衙求抓的年轻男子,叫宋水流,是主薄家堂叔家的侄儿。
而且还不是很亲的那种。
跟主簿算是拐弯亲戚关系。
而赵家那边一直热衷于结交官员,甚至还花费大笔银钱,想要帮赵子跃在府衙谋份差事。
赵雪柔就是这种情况下跟宋水流认识的。
对方借着跟主薄是亲戚,便骗赵雪柔说自己一定能帮赵子跃在府衙谋份差事。
赵雪柔信以为真。
甚至信了对方说要娶她过门的话。
结果献身出去后,才知道宋水流早已成家立业,家里面已经有两房妻妾,孩子更是生了三四个。
而这个时候,赵雪柔发现自己怀上了身孕,然后就遇上了刺史府的小公子赵墨南。
“赵墨南说,那日他去府衙找父亲商量事情,在府衙门口遇到了一个人坐在府衙门前哭泣的赵雪柔,他便上前询问原因。”
“赵雪柔说自己不舒服,哀求赵墨南送她回家。”
“赵墨南见她面色苍白,的确像是身体有恙的样子,便同意了。”
“然后赵雪柔又给赵墨南泡了壶茶,感谢他送自己回来。”
听到这里,沈玉楼大概已经能猜到后面的走向了。
一杯茶下肚后,赵墨南失去意识,醒来一睁眼发现赵雪柔衣衫不整地躺在他身边。
又或者:一杯茶下肚后,赵墨南身为男性的能力忽然被唤醒,并且无法控制,扑倒赵雪柔,两人偷尝了亚当和夏娃的禁果。
狗血小说文里的必备桥段之一。
果不其然,就听赵四郎道:“结果一杯茶下肚后,赵墨南便记不起后面发生的事情了,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床的另一侧睡着位衣衫褪尽的女子。”
那女子便是赵雪柔。
而关于两人是如何睡到一张床上去的这段,则是从赵墨南那里得知。
沈玉楼听得瞪圆眼睛,心说这戏码可真熟悉啊,不就是当初韩辛夷设计陆回川那套戏路吗?
看来茶女士们用的手段都大同小异。
可惜,赵墨南没有陆回川的幸运,中计了。
而且赵墨南明显比陆回川更倒霉些,被女流氓夺去了清白不说,还直接就喜当爹了。
“那,赵墨南喜欢赵雪柔吗?”
“当然不喜欢。”赵四郎哼笑,眼中露出讥讽,“我跟赵墨南打过几次交道,能看出他是个正直之人,不可能会喜欢上赵雪柔这类女子。”
奈何他坏了人家姑娘家的清白。
赵墨南在发现自己稀里糊涂闯了大祸之后,便将自己关起来面壁反省。
结果还没等他想明白,赵雪柔便找到他,并且告诉他自己怀了身孕,他若是不娶她,那她就只能一根白绫吊死在荒山野岭之上了。
于是这才有了两人的亲事一说。
沈玉楼听得目瞪口呆,暗道这刺史府的小公子,活脱脱就是个冤大头啊。
赵墨南简直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遇上赵雪柔这么个祸害。
两人在这边悄声耳语。
而另一边,赵雪柔一边跟众人解释,一边抱住赵二嫂的腰哭喊:“母亲!您冷静一点儿好不好!这里没有妖魔,也没有鬼怪……刺史夫人还坐镇在这里呢!”
她尝试用“刺史夫人”唤醒癫狂的赵二嫂。
可惜,赵二嫂被鬼魂吓破了胆,眼里只看得见“死而复生”的门房老李头。
而老李头的一张老脸,也在她扭曲的视野中变得狰狞起来。
于是赵二嫂尖叫得更加大声了,并且拼命挣扎,试图甩开赵雪柔的钳制。
人在发疯的时候力量会呈现爆发式增长。
体型纤瘦如赵雪柔,从来就没有干过体力活,哪里能压制得住一个正处于癫狂中的疯子。
她被赵二嫂甩开了,整个人跌坐在地上不说,后脑勺还重重撞在身后的墙壁上。
那动静,听得沈玉楼都跟着心惊肉跳,暗道可别把人撞死了。
赵雪柔没撞死,但也撞得够呛,眼前天旋地转,耳膜嗡嗡作响,大脑也跟着空白了好一瞬。
还是赵二嫂的尖叫声将她唤醒。
看着越来越癫狂,已经完全没有理智可言的赵二嫂,赵雪柔眼中没有丝毫着急和担忧,只有恨。
咬牙切齿的恨。
刺史府本来就不怎么同意她和赵墨南的婚事。
还是她用“一尸两命”作要挟,赵墨南这才扛着压力非她不娶。
如今让母亲这么一闹,她颜面尽失,将来就算嫁进刺史府,也会被刺史府的人嘲笑鄙夷。
想到这些,赵雪柔就气得浑身发抖,心中对赵二嫂的恨意如肥沃旷野上的杂草般疯狂滋长。
这股恨意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疾步冲到外面去,片刻后又折转回来。
手里面多了个盆子。
盆子里面装了满满一盆子的水。
赵雪柔端起那盆水,照着赵二嫂的头脸便泼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