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楼看得心中直咋舌。
要知道,那母女二人虽然面黄肌瘦,但到底是两个大活人,而且那中年夫妇的骨架子还挺大,在女子中属于拔尖的那一列了。
母女两人加在一起的重量,不说两百斤,怎么着也能有个一百四五十斤的样子。
当然,一个大男人,举起一百多斤的重物,也不算多稀奇。
但要跟实际情况结合起来看。
现在的实际情况是,那中年男子嘴唇干裂,瘦得皮包骨头,浑身上下都透出饥饿感,连头发丝都张开大嘴叫饿饿饿。
这种情况下,中年男子能独自站立双腿不发虚打颤,就已经很难得了。
更别说他还能负重举起两个大活人。
小少年没说错,这人,的确有一把子好力气。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一家人之间的配合,小少年一句展示,中年男子一个眼神,母女俩不说一言便抱在一起充当杠铃。
这种彼此间配合的默契感,足以说明,中年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展示自己的力量了。
所以,这一家人,前面应该见过不少主家。
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把自己卖掉。
沈玉楼暂且压下这份疑惑,对小少年道:“可以了可以了。”
此时小少年已经数到了二十。
听见沈玉楼说可以了,他便示意中年男子将母女二人放下,然后拉住中年妇女的手,继续跟沈玉楼介绍道:“这是我娘,我娘的力气没有我爹大,但她能一口气挑十担水不用歇息,而且我娘的针线活做得也特别好!”
意思:我娘这样的,你买回去也不吃亏。
紧接着不等沈玉楼说话,小少年又拉住小姑娘的手作解释。
“这个是我妹妹,跟我一样大,今年十四岁了,我妹妹叫多福,我叫平安,我娘说我比我妹妹早出生了半个时辰!”
沈玉楼有些诧异,没想到这兄妹二人还是龙凤胎。
但更让她诧异的还是兄妹二人的年龄。
兄妹俩光瞧身高和体型,也就十岁上下的样子。
没想到竟然兄妹俩的真实年龄,竟然都已经十四岁了。
营养匮乏的也太厉害了些。
他们的父母给他们取名平安和多福。
可兄妹俩的日子过的却并不平安,小小年纪便尝尽了颠沛流离的苦;日子过的也不见得有多幸福,连基本的温饱问题都难以保障,甚至饿到要去吃老鼠充饥。
沈玉楼的心头又沉重了几分。
小少年继续说道:“我妹妹也会刺绣,她还会做很多家务活,洗衣做饭铺床扫地,都能干!贵人买她回去放在身边当丫鬟使唤,保证不亏!”
十四岁的小少年,跟个小大人一样有担当,俨然就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一般。
等推销完了爹娘和妹妹,小少年才开始推销自己。
“以前我们还有家的时候,我经常去镇里的私塾那里偷听先生讲学,先生不高兴我偷听,我就走远一些,爬到大树上面,盯着先生的嘴巴看,看着看着我就学会了唇语。”
“我靠着读先生的口型听学,也算是念过几年书,我认字,也会算账,而且我跑的也特别快!”
还有句小少年没说,他脑子也好使,很聪明。
这是那个想把他撵走,不高兴他偷学,最后发现撵不走他,便由着他躲在大树上面偷听,然后期末考的时候,给他一张卷子考他的先生,在批完他交上去的卷子后,写给他的评语。
小少年觉得这话说出去,未免有些自大的成分在,所以就保留了这个评语,没说。
至此,一家人都推销完了。
名叫平安的小少年,睁着一双清澈黑亮的眼眸,满眼期待地望着沈玉楼。
他的父母和妹妹则是一脸紧张和不安,中年妇人的眼中甚至还闪烁着泪花,一副沈玉楼要是不买下他们,她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架势。
沈玉楼探究地望着这一家人。
按理说,这一家人的情况也不算差啊。
尤其是眼前这个叫平安的小少年,聪明,伶俐,关键是还会唇语。
这样的人,买回去不说作小厮使唤,就是当个左膀右臂培养,也是完全可以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黄金牙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
他从角落里站出来,叹息一声,解释道:“他们一家子,是从淮水县城那边逃难过来的。”
“淮水县城?”沈玉楼闻言,颇有几分意外地打量面前的一家人。
原主老家就是淮水县城那边的。
她也在那地方生活了大半年。
算起来,她跟小少年一家子,也算是老乡了吧?
还真是巧。
黄金牙则悄悄打量她神色,见她眼中流露出意外之色,他心里面的不确定有了些许着落。
“对,淮水县人,原本他们家里面也是有屋有地的,后面一场洪涝,压垮了房屋,淹没了良田,他们一家子没办法,这才出来逃难。”
“本来还有一个孩子的,那个孩子半路上生病,做爹娘的没办法,便卖身换钱给那孩子治病。”
“结果,唉!”黄金牙叹息道,“结果那孩子还是没留住,他们一家子也被卖到了人市这边,已经在这边滞留快一个月了,我也是昨天才刚刚接手过来的。”
沈玉楼疑惑道:“小少年聪明伶俐,还有一技之长,他父母也各有所长,就是他那妹妹也不差,为何会滞留这么久?”
黄金牙苦笑道:“因为他们一家人,死也不肯分开。”
也就是说,挑中了一人,其他的三人,也得一块儿买走。
黄金牙道:“这样的主家,也不是没有,可问题是……”
他看了那对中年夫妻一眼,叹息道:“问题是,他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他娘耳朵不行,说话声音小了听不见,非得扯着嗓子大声嚷嚷才能听清楚,他那个妹妹倒是没什么问题。”
沈玉楼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一家子“滞销”的原因了。
一拖三。
而且其中两个还属于残障人士,确实不好出手。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缺陷。
嘴巴和耳朵有问题,但并不会影响到做事的手脚,反而这样的人,还更能为主家保守秘密。
平安小少年却不知道沈玉楼心中所想,紧张地盯着她的嘴巴,生怕她说出“不买”的话。
黄金牙也有些这方面的担忧,是以,在坦白了那对中年夫妻身体上的缺陷后,他立马又补充道:“不过我觉得夫妻俩不会说话,和听不清楚,都不算什么大问题,不影响干活做事,也不会将主家的事情往外嚷嚷,这样的下人使唤起来更省心不是?”
跟沈玉楼的想法不谋而合。
而且黄金牙还有一个点没说到,一家人的身契都捏在她手中,更好掌控一些。
这就跟大户人家喜欢用家生子一样。
因为一人犯事,一家老小都跑不掉,所以起异心之前,会先掂量三分。
看了眼满脸期待地望着她的一家四口,沈玉楼不再犹豫,点头道:“行,那就他们吧。”
她原本也没打算一下子买太多下人,这一家四口刚刚好。
平安闻言大喜,连忙就要拉着爹娘和妹妹下跪。
沈玉楼将人拦下。
“以后,不要动不动就磕头下跪,家里面不行这一套,你们只需勤勤恳恳做事,本本分分为人就行了。”
穿过来也快一年了,她还是对古人这一套动不动就磕头下跪的做法接受不良。
平安很能看人眼色行事,见沈玉楼是真心不喜欢这一套,他立马点头保证表示知道了。
终于为这一家子找到了主家,黄金牙也很高兴,以最快的速度为这一家子办好了卖身契。
望着手里四张盖着官府印章的卖身契,沈玉楼默默叹了声气。
薄薄一张卖身契,便能捆住一个人一生的自由,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这就是古代,将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演绎的淋漓尽致。
现在,她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沈玉楼叹息一声,将卖身锲揣进怀里,领着一家四口往外走。
她没有直接将一家四口领回去,而是准备先带他们去置办几身换洗的衣服,然后再带他们去澡堂里面洗个澡。
这一家子人,身上的衣服都很单薄,根本扛不住冬月的严寒。
还有他们身上的气味,活像是刚从潲水桶里爬出来一般酸臭,估摸得有大半年没洗过澡了。
人市旁边就有专门卖成衣的铺子,还有一个大澡堂子,也算方便。
她买下他们,不敢说能给他们多好的生活,但也希望他们能体体面面地活着,至少像个人样。
而不是像现在,蓬头垢面,衣不蔽体。
沈玉楼停下来,正打算将接下来的行程跟一家人说一下。
结果还没等她开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跑出一人,径直朝她扑过来。
此时街道上人很多,但大家都各有各的事情忙碌,谁也没注意到这人。
就是她,倘若不是想着停下来给一家人置办换洗衣物,只怕她也会忽略此人。
沈玉楼吓一跳。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闪身避开,跟在她身后的平安娘眼疾手快地将她拉到身后,然后展开双臂,母鸡护崽子似的将她护在了身后。
平安爹也快速上前几步,一把揪住来人的后衣领,拎小鸡崽子似的将人拎起来,然后夺过对方手里的东西扔地上去。
沈玉楼从平安娘身后探出头瞧了一眼,见是一根筷子,脸色登时冷沉下来。
没有人会没事拿着根筷子玩的。
很明显,这根筷子是被拿来当武器使的。
若是她刚才没注意到此时,若是她注意到了,但却没能及时躲开……
那,这根筷子,现在应该已经插进她身体上的某个部位了吧?
胸腔?
心脏?
脖子?
还是眼睛?
不管插在哪里,都够她受的!
沈玉楼打了个冷战,不敢再往下细想。
她感激地看着挡在她面前的身板。
若不是平安娘及时将她拉到身后护住,她真没把握就一定能躲开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
“沈玉楼!沈玉楼你个小贱人!你给我出来!躲别人身后算什么本事!出来啊!啊啊啊我要杀了你!”
叫骂声将沈玉楼的神思拉回。
她从平安娘的保护圈里走出来,目光冷冷地看向那个双脚悬空吊在半空中却还不肯老实,嘴里面骂骂咧咧的人。
这是个女子。
身上穿着的衣服料子看起来还算可以,可惜就是太脏了,上面又是泥泞灰尘,又是饭渣子……甚至胸口那里,还有两三个黑乎乎的鞋掌印子。
容貌也看不清楚。
因为对方蓬头垢面,一头长发披散开来,乱糟糟地糊在面门上面,几乎把五官都遮挡住了,只隐约能看见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射出来的目光中满是怨毒,活像一条毒蛇。
声音听起来倒是有几分熟悉感,很像是赵雪柔的声音。
但沈玉楼又有些不太确定,毕竟她印象中的赵雪柔,穿着光鲜亮丽,举止温婉端庄,身上有一股大家闺秀的气质。
眼前这人,却是浑身邋遢,疯疯癫癫,跟流落街头的疯子没什么区别。
而且,赵雪柔不是去给那什么宋公子做小妾去了吗,怎么会流落街头呢?
正狐疑着,就在这时,乱糟糟的喧闹声中忽然飘过来一个声音:“她在那里!”
“快!抓住她!”
沈玉楼循声望去,就见人群中跑出来几个仆妇打扮的妇人。
几人像是跑了很远的路,一个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其中一人径直跑到平安爹跟前,一边扶着腰喘气,一边指着他拎着的人骂道:“跑啊,怎么不跑了?小贱人跑得还挺快,啊,累死老娘了!”
另外一个仆妇也上前来,张嘴也是一通骂。
“脸皮扔地上踩的下贱玩意儿,当家太太你也敢打!看老娘今天怎么捶烂你这张狐媚子脸!”
骂完,甩手就是“啪啪啪”好几个大巴掌打过去。
挨打的人发出尖叫声,脸被打得一会儿偏向左,一会儿又偏向右,活像个以脖子为轴承的钟摆。
那张被头发遮挡住的脸,也终于露出来了,确实是赵雪柔没错。
平安爹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事情,一时间松手不是,不松手也不是。
男人茫然地望向沈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