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琼华殿的暖阁内,炭火烧得暖融融的,驱散了深冬的寒意。窗外几株老梅开得正好,暗香浮动。
叶菀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知夏在门口守着。她今日未施浓妆,只着一身淡雅的月白色宫装,青丝松松挽起,少了几分平日的雍容华贵,却多了几分罕见的清丽与脆弱,她看着坐在下首、裹着厚厚裘氅、脸色依旧苍白的许淮沅,眼中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情意。
“阿沅,”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倒像是寻常的关切,“你脸色还是这般差……我给你送的那些药,可还在用?”
许淮沅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复杂。
“劳殿下挂心,尚在用。”
“你这身子实在让我担心。”叶菀叹了口气,“这么多药下去,怎么就是不见好呢?”
许淮沅笑了笑,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公主殿下近日公务繁忙,还能分出心来关心微臣,实在令微臣惶恐不安。”
“旁人这样说便也罢了,你这样调侃我,实在令我寒心。”
叶菀摇了摇头,起身走到他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小心翼翼地递给他。
那卷轴,不用细看便知,必然是圣旨。
“本宫……我今日冒险召你前来,是有一件万分紧要之事。”叶菀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后怕,“昨日我去父皇榻前侍疾,他精神恍惚间,竟对荣安吩咐……要尽快寻个由头,将你……将你处置了!他说你心思太深,留着必成后患!”
她的眼圈微微泛红,仿佛因这个消息而惊惧不已。
许淮沅接过圣旨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却依旧是那副病弱平静的模样。
“我……我心中大乱!”
叶菀的声音带着哽咽,眼中泪光盈盈,情真意切,“万般无奈之下,我只能去求太子哥哥!我告诉他,北境镇北关大捷,但戎人余孽未清,需派一得力心腹重臣前往宣慰、督军,并暗中查探边军虚实,以防拥兵自重。太子哥哥如今正需要人替他分忧,更需要在军中安插眼线,他……他信了!这是他以监国太子之权,签发的巡边圣旨!”
她看着许淮沅,眼中充满了恳求与不舍。
“阿沅,往日里我总是想着让你留在我身边做我的驸马,可现下这般情况,我只求你能平安。你拿着它,立刻动身离京,去北境,那里天高皇帝远,又有谢云在,总能护得你一时周全!离开这龙潭虎穴,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情意绵绵地凝视着他,仿佛将所有的希望和牵挂都系在了他身上,“答应我,一定要平安!等……等这边尘埃落定,我……”
她的话语未尽,但那份欲语还休的情意,那份冒着巨大风险为他谋取生路的深情,足以令人动容。
许淮沅握着手中尚带体温的圣旨,感受着那明黄绸缎的分量。他抬起头,对上叶菀那双含泪带情、仿佛盛满了整个星河的眼眸。他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眼神深处那万年不化的寒冰,仿佛被这灼热的“情意”融化了一角,流露出些许复杂的、近乎动摇的光芒。
他缓缓起身,对着叶菀,深深一揖,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殿下……救命之恩,维护之情,微臣……铭记于心。此去北境,定不负所托。”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叶菀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
是感激?是信任?还是那一丝被精心撩拨起来的、若有似无的情愫?
他拢紧裘氅,将那卷象征着生路,也象征着更多未知旋涡的圣旨小心收好,转身,一步一步,踏着琼华殿内温暖的地毯,走向殿外凛冽的寒风之中。
叶菀站在原地,目送着他清瘦孤寂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脸上那泫然欲泣、情意绵绵的神情瞬间褪去,如同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冷静与一丝掌控全局的漠然。她抬手,轻轻抚过鬓边那朵开得正艳的梅花,指尖冰凉。
“公主,那个乌鹊就在北境,您将许大人送去,不怕他们……”知夏有些担忧,“您这样以退为进,能行吗?”
叶菀笑了笑,端起茶杯。热气氤氲,模糊了她那璀璨的眸子,她难得没有回答自己这个一直信任的婢女的疑问。
北境,将是另一盘棋的开始。而许淮沅,这枚她既想握在手中,又不得不谨慎提防的棋子,终于被她亲手送上了棋盘最关键的落点。至于那几分“情意”……不过是乱局之中,最有效也最廉价的筹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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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关,将军府议事厅。
窗外是北境特有的、刀子般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抽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厅内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一股无形的紧绷。
谢晚宁一身玄青铠甲未卸,风尘仆仆地刚从关外巡防回来。她大步踏入厅内,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目光如电扫过厅中众人,准备布置接下来的防务。然而,当她的视线触及那个端坐在客位首座的身影时,脚步猛地一顿,仿佛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原地。
那人裹着一件簇新的银狐裘,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清俊,仿佛一尊易碎的玉雕。他正微微垂眸,安静地听着老将军赵崇武介绍关防情况,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侧脸线条在炭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也格外刺眼。
她眼花了?
怎么在这里好像看见了许淮沅?
揉了揉眼睛,她再次睁开发现面前这人真真切切的坐在那里时顿时脸色一黑。
这个混蛋怎么在这?
谢晚宁的心猛地一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抗拒瞬间攫住了她。北境的寒风和血腥似乎还残留在铠甲缝隙里,而眼前这个人,连同他背后那些冀京的算计,还有那些她不愿深究的过往,都像一张无形的网,让她只想立刻转身逃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听见动静的许淮沅已经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还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
这个人……
谢晚宁觉得他那笑容实在讨人厌,索性直接无视。
她径直走向主位,铠甲摩擦发出铿锵的声响,声音刻意拔高,带着战场淬炼出的冷硬,“赵将军,戎人斥候的动向如何?”
“暂时没有异动。”赵崇武说完,转头想介绍许淮沅,“谢将军,这位……”
然而谢将军根本不给他机会,“鹰回涧伏击后,他们可有异动?”
老将军赵崇武一愣,显然没料到谢将军会如此直接地略过远道而来的钦差特使,又觉得这个问题和刚刚谢将军问的好像实在没什么差别,然而看着谢晚宁一本正经的模样,下意识地觉得是不是自己说的不够完整,连忙起身回禀。
“回将军,斥候回报,戎人残部退至黑风谷一带,暂时未见大规模集结……”
谢晚宁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铺在桌上的地图,眼神锐利,仿佛全身心都投入在军情之中,将那个角落里的白色身影彻底屏蔽在外。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温和却带着穿透力,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她挺直了背脊,将铠甲挺得更硬,试图用这冰冷的金属外壳隔绝所有不该有的情绪。
正准备起身的许淮沅见状笑了笑,又缓缓坐下。
厅内的气氛因她的刻意忽视而显得有些尴尬。老将军和几位副将交换着眼神,都有些不明所以。许淮沅依旧安静地坐着,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慵懒戏谑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
“你今日倒是精神不错。”
叶景珩斜倚在厅门框上,不知何时来的。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墨狐裘,俊美到妖异的脸上带着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这么远的距离,许大人这样的身子骨,竟没躺着让人抬进来,实在出乎本王的意料。”
此话一出,许淮沅还没什么变化,他身后的冬生立马脸色一变,握紧腰间佩剑,“燕王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叶景珩似乎并不太愿意同冬生浪费时间,敷衍的回答一句,无视了厅内微妙的气氛,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谢晚宁身上,仿佛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味和一丝刻意的亲昵。
“喂,那天晚上你走的太急,你也太累了,大衣落在我榻上了,我瞧着那天我们……弄脏了些许……我已经叫人给你洗好晾干了,喏,给你。”
那天晚上?
哪天晚上?
他毒发自己帮他运功那天?
谢晚宁想了想,依稀想起来自己似乎的确有件鼠皮大衣最近找不到了,那既然脏了……
不是!
等下!
什么我也太累了?
什么大衣落他榻上了?
什么他们弄脏了些许?
反应过来的谢晚宁险些被自己的吐沫呛死。
这个混蛋叶景珩,说话就说话,搞这么暧昧做什么?
叶景珩无视她那要杀人的眼神,踱步进来,玄色的大氅在身后划出一道潇洒的弧线,径直走到谢晚宁身侧,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她铠甲上散发的寒气。
“你还衣服就还衣服,说那么暧昧做什么?”谢晚宁脸上勉强挂着笑容,对着一旁神色各异的众人的微笑,“什么叫我太累了?”
叶景珩挑挑眉,微微倾身,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清、却又足以让厅内其他人侧目的音量,带着点暧昧的调侃低语。
“为我运功排毒,你不累吗?”
“那什么叫我们弄脏了些许?”
“哦,那个啊,”叶景珩狭促的笑了笑,眼睛弯弯像只狐狸,“我打翻了茶杯,弄到你衣服上了,就这么简单。”
谢晚宁气急败坏,恨不得抽他两个耳光,“你看他们的眼神,不怕别人认为你我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本王怕那个?”他挑挑眉,突然扬声道,“对了,本王新得了几坛上好的烧刀子,晚上给你庆功?顺便……暖暖身子?”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沾染了霜雪的鬓角,语气亲昵得仿佛两人是多年至交。
谢晚宁身体瞬间绷紧,眉头紧锁。
叶景珩这混蛋!明知她和许淮沅之间气氛不对,还故意来火上浇油!她猛地侧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警告:“王爷自重!军中议事,岂容儿戏!”
她的声音冷硬,带着战场煞气,试图逼退他。
叶景珩却浑不在意地挑了挑眉,反而更近了一步,几乎要贴上她的臂甲。他抬手,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拂去她肩甲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冰冷的金属,动作轻佻又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占有欲。
“儿戏?”他轻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本王关心一下劳苦功高的将军,怎么就是儿戏了?谢将军莫不是……害羞了?”他尾音拖长,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目光却挑衅似的瞥向客座上的许淮沅。
许淮沅依旧端坐着,脸上甚至维持着那副温和病弱的平静。只是,当叶景珩的手指“无意”擦过谢晚宁肩甲时,他握着暖炉的手指骤然收紧,指骨根根分明,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他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抬起,目光平静地看向叶景珩,又缓缓移向谢晚宁。
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探寻和复杂,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如同暴风雪来临前最后一丝平静的夜空。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眼前这刺眼的一幕刻入眼底。
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噼啪作响,寒风呼啸。老将军和副将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边是手握重兵的边关煞神,一边是身份尊贵的亲王,还有一个是手持圣旨、代表中枢的钦差特使……这局面,太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