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京,深宫。
皇帝叶知琛的身体如同秋末的残烛,在太医院无数珍奇药材的熏蒸下,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衰败。浑浊的眼眸时常失焦,枯瘦的手连朱笔都握不稳,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终于,在又一次朝会上咳得昏厥后,他下旨休朝,令太子叶承稷监国理政。
太子叶承稷,年近而立,相貌端正,却因常年养尊处优而显得有些虚浮。骤然手握大权,初时还有些谨小慎微,事事请教几位老臣。然而,权力的滋味如同最醇的酒,很快便让他熏熏然起来。他身边迅速聚集了一批善于逢迎、急于攀附的官员,阿谀之声不绝于耳。
此时,叶菀倒是没露出什么不快的神色,反而在太子监国后,姿态放得前所未有的低。她每日必至东宫请安,言语间对太子这位“储君”的“英明睿智”推崇备至,处理宫务更是事事请示,恭敬有加。她甚至主动将自己安插在户部、工部等要害位置的一些“得力”人手,以“避嫌”为由,调往不甚紧要的闲职,美其名曰“为太子殿下铺路”。
太子叶承稷对这位“识大体”的妹妹甚是满意,言语间也多了几分亲近与信任。他哪里知道,叶菀献上的人手,本就是些能力平庸、甚至有些贪鄙之辈,调走他们非但无损叶菀的核心布局,反而让太子身边环绕的尽是些溜须拍马之徒。
这夜,紫宸殿的灯火一如往常,又是彻夜的亮着,太子叶承稷正扶着额头对面前的奏折苦恼。
“皇兄,”叶菀从殿外而来,带着一身的寒气,“都三更天了,明日还得上朝,早些休息吧。”
她目光扫过案上狼藉的奏折和太子铁青的脸色,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随即被浓浓的担忧取代。
她走到御案旁,动作轻柔地将一盏热腾腾的参汤放在太子手边。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精致的眉眼,更显得温婉无害。
叶承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疲惫地叹了口气,指着那些奏折,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怨气。
“菀儿,你瞧瞧!孤殚精竭虑为国库开源,为父皇分忧,这些庸臣!不仅不体谅孤的苦心,反而处处掣肘,口诛笔伐!说什么与民争利?简直是鼠目寸光!江南富庶,取之些许以济国用,有何不可?前朝亦有旧例可循!”
他的语气充满了委屈和不甘,叶菀心中冷笑,面上却满是理解与认同。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真诚。
“皇兄莫要动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这些老臣……唉,终究是暮气沉沉,只知守成,不解皇兄励精图治的雄心壮志。”
叶承稷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他猛地抬头看向叶菀,仿佛找到了唯一的知音。
这正是他最渴望被认可的品质!
叶菀迎着他的目光,语气更加恳切,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平。
“江南盐茶丝帛,乃天下财富所聚。加征些许‘平准税’,既可解燃眉之急,充盈国库以固边防、奉养父皇,更可向天下彰显皇兄锐意革新、勤勉治国的决心!此乃一举多得之良策!那些反对之人,不过是怕触动他们固有的利益,或是……嫉妒皇兄初掌国政便能有此魄力罢了!”
她的话语如同最甜美的毒药,精准地浇灌在叶承稷那棵名为“虚荣”的幼苗上。太子脸上的阴霾瞬间被一种被理解的兴奋和“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得所取代。
是啊!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
他做的是励精图治的大事!怎能被这些迂腐之言所困?
“菀儿所言极是!”叶承稷一扫颓态,挺直了腰背,眼中重新燃起被点燃的雄心,“孤意已决!此策必须推行,孤倒要看看,谁还敢妄议!”
他重新抓起朱笔,这一次落笔毫不犹豫,带着一种被鼓舞后的魄力,在几份言辞最激烈的反对奏章上批下“毋庸再议”、“着该员闭门思过”等字样。
叶菀垂眸,看着太子那意气风发又带着点虚张声势的侧影,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转瞬即逝,当她再次抬眼看向太子时,眼中只剩下纯粹的关切与温柔。
“皇兄英明。只是……”她适时地流露出担忧,“推行新策,阻力难免。皇兄还需保重身体,莫要太过操劳。这参汤快凉了,您趁热喝了吧。”她将参汤往太子手边又推了推。
叶承稷看着善解人意,处处为自己着想的妹妹,心中暖意更甚,烦躁也去了大半。他端起参汤,一饮而尽,仿佛喝下的是定鼎江山的雄心壮志。
然而这政令推行不过几天,商贾怨声载道,地方官叫苦连天,执行过程中更是弊端丛生,层层加码,民怨迅速积累。很快,弹劾太子“与民争利”、“苛政扰民”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御前,连带着太子身边那几个力主此策的宠臣也被扒出了不少贪赃枉法的旧账。太子焦头烂额,在皇帝病榻前被斥责“浮躁少谋”,声望大损。
他垂头丧气的回到自己的东宫,却突然听见有婢女在假山后聊天。
他本对女人聊的这些事情漠不关心,但是东宫的规矩体统还是要的,挥了挥手,叶承稷示意后面的侍卫将这几个婢女捉去惩戒,抬脚便要回屋,然而下一秒,他的动作一顿。
只因假山后,传来的对话。
“…..啧啧,你听说了吗?太子爷今儿个又在紫宸殿发了好大的火,听说把砚台都摔了呢!”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侍女立马制止,“嘘!小声点!不要命了!主子的事也是我们能议论的?快走快走!”
然而又有人带着开口,声音带着天真和好奇,“哎呀,怕什么嘛,这又没人。哎,姐姐,你说太子爷推行那个什么税,闹得这么大,江南那边都快造反了,是真的吗?”
第一个出声的侍女笑了笑,“可不嘛!听说弹劾的折子堆得比山还高!连陛下都惊动了!啧啧,这下太子爷的面子可丢大了......”
那年纪稍长的侍女立马制止,“住口!再说真要被拖去打板子了!”
假山后默了默,听起来最年轻的那个又开口:“可是……太子爷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啊?加税不是得罪人吗?
第一个侍女声音神秘兮兮地压得更低,却刚好能让不远处的叶承稷勉强听清:“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听说啊……这事儿,太子爷是被人当枪使了!”
叶承稷身子顿时一僵,与此同时,山后也传来震惊的声音。
“啊?谁这么大胆子?
“还能有谁?宫里都传遍了!说是有人眼红太子爷得了监国的大权,心里不痛快,让他栽个大跟头,在陛下面前失宠!”
叶承稷一怔,便听见假山后年长侍女开口,声音带着恐惧。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这种话也敢乱说?要是让主子们知道.……
“我怎么胡说了?你没看这些天三殿下、五殿下那边走动得多勤快?连七殿下母家的人都往御史台跑了好几趟了!他们安的什么心?不就是想看着太子爷倒霉,自己好有机会吗?听说那个最先提议加税的陈御史,以前就跟三殿下府上的门人喝过酒呢!这不明摆着.…….
“够了!”年长侍女厉声打断她,带着哭腔,“快闭嘴!你们想死别拉上我!”
接着是拉扯和仓促的脚步声。
声音戛然而止。
叶承稷僵在原地,挥出去示意抓人的手还停在半空。他脸上的怒容凝固了,随即被一种更深的阴霾取代。侍卫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上前。
他沉默的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按理来说,他不该信这些浅显女子的话,可不知怎么的,这些话入耳入心,吹得他脑海里似乎有什么在疯长。
若说此话不真……
那这些从不出宫的女子为何能知晓这些?
是了……
他说为何自己这些兄弟最近这般安静,原来是在给他背后捅刀子!
叶承稷紧紧捏住拳头,目光由震惊到惊疑不定,最后尘埃落定,甩手就走。
你们既如此无情,那便别怪我心狠。
叶承稷不知道,在他离开后,那三个让他心绪不宁的侍女悄悄转过东宫,来到湖边。
叶菀正悠闲的坐在湖边的小亭子里喝茶。
“如何?”
“殿下自然是听见了,脸色不大好。”
“你们做的不错。”
叶菀微微一笑,顺手赏了些银子下来,“放心,日后还有你们的好处。”
“多谢公主!”那三人千恩万谢的退了下去。
“公主,”知夏有些不放心,压低声音道,“这些人可不可靠?万一她们出去乱说……”
“乱说什么?说是我指使的?”叶菀吹了吹茶叶,“那不是也证明了他们的不忠?放心,她们虽是粗使丫鬟,在这里拼死拼活的一年,都拿不到我们刚刚赏赐的那些银钱,先不说家里还有亲人要靠她们养活,就单单讲这宫里哪个贪财的不惜命?”
“再者,叶家的子嗣个个都多疑,父皇如此,皇兄也如此,他此时根本没空验证这件事的真假,毕竟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嘛!”
知夏默了默,看着叶菀摊开桌上的画卷,目光冷冷地扫过那几个可能威胁她道路的兄弟。
“你猜,我皇兄会先从谁开始呢?”
不多日,三皇子叶承泽便出了事。
他虽年长些,但好色无谋,母族是军中旧勋。某日在街上遇见了一个与陛下宠妾容貌有七分相似的烟花女子,三皇子爱不释手,欲罢不能,将其秘密安置在外宅。不久后,这女子便“意外”暴毙,死状凄惨,身上还藏着一封“遗书”,字字泣血控诉三皇子“强抢民女”、“虐杀无辜”。同时,三皇子府中一个不得志的幕僚不知怎得,竟“义愤填膺”地向御史台“揭发”了三皇子在军粮采买中收受巨额贿赂的旧事。人证物证俱在,三皇子百口莫辩,皇帝虽在病中,却耳目犹存,大发雷霆直接将其圈禁了宗人府。
接着便是五皇子叶承钰。他年幼体弱,但其生母丽妃出身清流,颇得一些文臣好感,是“立嫡立长”规矩下潜在的备选。
然而,自从三皇子出事后,身体越发不适,于是太子便很是贴心地送去自己的太医,要他细心照料。那太医看上去温和良善,可谁不知,他在五皇子日常调理身体的药膳中,加入了一味极难察觉的、药性相冲的寒凉之物。剂量极小,短期无害,但长此以往,会悄然败坏便开始频繁低热、咳嗽,病情反复缠绵,他只道是先天不足,需长期静养,彻底绝了其参与朝政的可能。丽妃忧心如焚,日夜侍疾,再无暇他顾。
七皇子叶承锐,年岁最小,性情跳脱,无心政事,但其母族财力雄厚。叶承稷倒是没有直接针对他,而是利用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让七皇子在皇家猎场“误伤”了一位老勋贵的孙子,虽然伤势不重,但那老勋贵在军中威望极高,且极其护短。加上叶菀在暗中煽风点火,将事情渲染成七皇子“骄纵跋扈”、“草菅人命”。老勋贵联合一群旧部向皇帝施压,皇帝为了平息众怒,不得不将七皇子遣往偏远贫瘠的封地“思过”,等同于流放。
短短数月,叶菀如同最高明的猎手,不动声色间便借助叶承稷的手,将几个潜在的竞争对手一一剪除或废黜。她的手段狠辣精准,却又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随着皇子们接连出事,太子因为做的太多而被皇帝及众臣猜忌,朝堂之上,宗室之中,一种微妙的气氛开始弥漫。
一些敏锐的官员和宗亲开始将目光投向这位一直以来低调隐忍、却又在关键时刻总能“明事理”、“顾大局”的安平公主。她开始从深宫的阴影中,缓缓走向权力的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