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眼,看向齐天,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织坊那边,也烧了吧。天干物燥,走水……也是常有的事。”
“意外”和“走水”这两个词,从他温和的语调中吐出,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随意。
“是。”齐天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仿佛只是接到了一个寻常的指令。
“去吧。”许景川挥了挥手,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玉件上,仿佛刚才只是吩咐了下人明天采买些什么。
齐天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书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室内又恢复了寂静。许景川脸上的那点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封般的冷漠。他放下玉件,拿起案上的一柄银质小剪,慢条斯理地剪着烛台上有些过长的烛芯。
“嗤……”
烛芯被剪断,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映得他半边脸忽明忽暗。跳跃的火光落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却点不亮半分暖意,只映照出那潜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毒蛇般的阴冷与决绝。他必须立刻、彻底地抹掉这个隐患,绝不能让它成为叶菀或者其他政敌攻击自己的把柄。任何挡在他前面的障碍,都必须无声无息地消失,就像从未存在过。
这深沉的夜色,正是为那些见不得光的“意外”,准备的最好的帷幕。许景川看着稳定下来的烛火,嘴角又习惯性地勾起一丝温和的弧度,只是这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森然。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夜很多事情似乎并未如他所愿。
首先是他派去的齐天,刚踏入院门便被直接拿下,待齐天被摁在地上的时候才恍然发现,叶菀的人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人赃并获;
与此同时,汪家军械贪墨的线索也被“有心人”捅到了都察院一位素以刚直着称的御史案头。
朝堂之上,两份惊天的弹劾奏章同时引爆!
人证,有了赵三、被捕的心腹齐天、以及那小兵;
物证,有军械账目、灭口凶器……
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一应俱全,铁证如山!
金銮殿上,面对叶菀一系官员的穷追猛打和铁一般的证据,许景川面如死灰,百口莫辩。汪家为了自保,第一时间与其切割,反咬一口,指责其贪得无厌,构陷汪家。
彼时,皇帝端坐于王座之上,看着这个涉及多方利益让他也颇为难做的男人,沉默许久,最终叹口气宣布。
“许景川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草菅人命,勾结外官,贪墨军资,罪无可赦!着革去一切官职爵位,打入天牢,交三司会审!其罪行之恶劣,当昭告天下,以儆效尤!”
一锤定音。
许景川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拖下殿时,扫过文官队列前端那个孱弱咳嗽的身影。
许淮沅。
他不是不明白,自己落得如此下场,背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或许正是这个他一直视为病弱无能、不足为虑的侄子。
许淮沅低垂着眼睑,用素白的丝帕掩住唇,压抑着剧烈的咳嗽,仿佛殿上的雷霆风暴与他毫无干系。只有在他抬眸的瞬间,那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冰冷如渊的寒光,才透露出这场血腥棋局的真正执棋者的锋芒。
叶菀舍弃了许景川这颗毒棋,赢得了朝堂上关键的一局,也向所有人展示了她的狠辣与决断。而这一切,都在许淮沅病骨支离的身影背后,悄然落定。北境有谢晚宁以“蛮夷”之姿破阵斩将,冀京则有许淮沅于无声处听惊雷,运筹帷幄间,樯橹灰飞烟灭。
冀京,天牢,死囚区,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气和绝望的气息,混合着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烟雾。甬道幽深,两侧是粗如儿臂的铁栅栏,昏黄的油灯在石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如同鬼魅起舞。水滴从湿冷的穹顶渗出,砸在石板上,发出单调而令人心头发紧的“滴答”声。
最深处的单间囚室,比别处更显阴森。曾经锦衣玉食、风度翩翩的许家二老爷许景川,此刻穿着肮脏的囚服,蜷缩在铺着薄薄一层发霉稻草的石板床上,形容枯槁,头发散乱,脸上再不见半分温润笑意,只有被彻底打落尘埃后的灰败与刻骨的怨毒。
铁链哗啦作响,沉重的牢门被狱卒打开。
许景川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勉强聚焦。逆着甬道入口处微弱的光,他看见一个裹在雪白狐裘里的身影,在侍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那身影清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在昏暗污浊的环境里,白得刺眼,也干净得刺眼。
是许淮沅。
许景川喉咙里发出一声嗬嗬的怪笑,如同夜枭啼鸣,在寂静的牢房里格外瘆人。“我的好侄儿……来看二叔最后一眼了?”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还是……来看二叔如何替你父亲偿命?”
许淮沅在离牢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他并未看许景川,目光似乎落在囚室潮湿的墙壁上,又似乎空无一物。
这味道……真是熟悉啊……
他掩唇轻咳了几声,声音在空寂的牢房里回荡,带着病弱的沙哑。
“二叔言重了。”许淮沅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侄儿只是……有些疑惑,想请二叔解惑。”
“解惑?”许景川挣扎着坐直了些,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许淮沅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你想问什么?噬心散?对,那是我下的……”
他看着许淮沅那苍白的脸色“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的又开口。
“还想问是谁指使我毒死大哥?问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看着我们许家兄弟阋墙,自相残杀?”
许淮沅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但依旧没有看他。
许景川见状,笑声更加尖利刺耳,带着一种报复般的快意。
“哈哈哈……我的傻侄儿!你爹,我那好大哥,他一生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一步,玷污了他‘许氏家主’的清名!他以为这样就能保家族平安?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猛地向前探身,枯瘦的手指抓住冰冷的铁栅栏,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毒蛇吐信:“真正想要他命,想要我们许家万劫不复的,从来就不是我们这些争权夺利的兄弟!是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是我们的‘好’陛下!”
许淮沅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叶知琛!当年夺嫡,若无我许家倾尽家财,他拿什么去收买人心,贿赂官员?拿什么去养他的私兵?”许景川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可他一登基,就视我们这些世家为眼中钉,肉中刺!他怕我们功高震主,怕我们尾大不掉!他想把所有的世家连根拔起,却又怕史官笔伐,落个‘忘恩负义、鸟尽弓藏’的千古骂名!”
“所以呢?”许淮沅的声音依旧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凝结。
“所以?所以他用尽了手段!”许景川的声音充满了怨毒与嘲讽,“对那些跋扈张扬的,他罗织罪名,构陷下狱!对你爹这种谨小慎微、几乎无懈可击的‘完人’呢?他找不到把柄,就只能用更阴毒的法子!他故意在父亲面前流露出对大哥的不满,暗示我们其他几房……父亲老了,大哥身体看着康健,许家这棵大树,该换换枝叶了……”
许景川喘息着,仿佛在回忆那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他冷眼看着我们几房为了那点可怜的家产和虚无缥缈的圣眷斗得你死我活!他乐见其成!他甚至默许了某些便利!那碗要了大哥命的参汤里的毒药……你以为没有他的手眼通天,那些要了他命的各种毒药,会那样顺利的出现在他的案头,又在他死后没一个人察觉?哈哈哈……他就是要借我们的手,除掉他心头这根最难拔的刺!他就是要看着我们许家自己把自己撕碎!我们……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是替他手上不沾血就能清除障碍的刀!”
囚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许景川粗重的喘息和许淮沅压抑的、低低的咳嗽声。
“所以,我爹……还有我……”许淮沅缓缓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许景川那双疯狂的眼睛,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冰珠砸在铁板上,“都是他‘清理’的目标?”
“没错!”许景川狞笑着,眼中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恶意,“大哥死了,他以为许家完了。可他没想到,他眼中这个年幼无知的稚儿,竟然硬生生把许家又撑了起来,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你说,他怎么能容忍?所以他故技重施!你这些年缠绵病榻,百药无医,真以为是天意吗?哈哈!我的好侄儿!你日日服用那王太医精心配制的‘补药’,里面……可都掺着好东西呢!是陛下‘恩赐’给你的!他要你像你爹一样,被这‘病’活活拖死!一点一点,看着自己油尽灯枯!他要你死得‘合情合理’,死得无声无息!”
他死死盯着许淮沅,想从那张苍白的脸上看到崩溃、看到绝望、看到愤怒。
“现在你知道了?你忠心侍奉的君主,你殚精竭虑想保全的许家,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他要铲除的目标!你的命,你爹的命,都是他亲手断送的!可笑!真是可笑啊!哈哈哈……”
许景川癫狂的笑声在牢房里回荡,充满了报复的快感。
然而,他预想中的崩溃并未出现。
许淮沅静静地听着,脸上甚至没有太大的波澜。直到许景川的笑声渐渐嘶哑,他才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个悲伤的笑容,也不是愤怒的笑容。那笑容极其浅淡,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天真无害的纯澈。就像雪后初晴的阳光落在新雪上,干净得不染尘埃。
可这笑容落在许景川眼中,却让他心头猛地一悸,狂笑戛然而止,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骨!
“二叔……”许淮沅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少年人般的温软,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您说的这些,侄儿其实,早就知道了。”
许景川瞳孔骤缩!
“而且,”许淮沅的笑容加深了些,那双深邃的眼眸清澈见底,却映不出半分光亮,只有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寒潭,“这有你们的许家我可一点都没想着保下来。”
他顿了顿,微微歪头,那姿态甚至显得有些无辜,说出的话却如同九幽寒冰,瞬间冻结了许景川全身的血液。
“另外,侄儿侍奉的,是血仇啊。杀父之仇,灭家之恨,还有这蚀骨噬心的毒害之怨。”
许淮沅轻轻抚了抚自己裘氅下瘦削的胸口,仿佛在安抚那被毒药侵蚀的脏腑,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平静。
“所以,二叔您放心上路吧。至于那位陛下……”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牢顶,望向了紫宸殿的方向,唇角的笑意天真而残忍。
“侄儿自然会去找他好好‘报答’这份‘恩情’。”
“你……你疯了!”许景川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向后缩去,撞在冰冷的石壁上,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着许淮沅,脸上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你要弑君?你敢弑君?”
他以为许淮沅会愤怒,会绝望,却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病弱无害的侄子,骨子里竟然藏着如此疯狂、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而且如此平静地说出来!
许淮沅却不再看他。他拢了拢雪白的狐裘,仿佛这阴冷污秽的牢房弄脏了他的衣角。他转过身,对着狱卒微微颔首,动作优雅从容。
“走吧。”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平静,仿佛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话语从未出口。
冬生沉默地跟上。那道白色的身影在昏暗的甬道里渐渐远去,只留下身后铁栅栏内,许景川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瘫软在地,双目圆睁,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