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关的朔风似乎永不停歇,卷着细碎的冰碴,抽打在斑驳的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庆功宴的喧嚣早已散去,留下的是战后特有的疲惫与紧绷。谢晚宁站在城头,望着远处被风沙模糊的地平线,眉头微锁。戎人的溃退是暂时的,他们像草原上的狼群,舔舐伤口后必会卷土重来,只是不知何时,不知以何种方式。
不过现在,最让她头疼的不是戎人的事儿……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带着一种与边关粗犷截然不同的、属于上位者的从容气度。谢晚宁不用回头,那股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还有那几乎能穿透皮肉的审视目光,她太熟悉了。
“燕王大驾光临,这苦寒的边关,怕是委屈了王爷的金贵身子。”
谢晚宁转过身,脸上挂着一丝客套又疏离的笑意,眼神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打量着风尘仆仆却依旧难掩矜贵的叶景珩。他仅带着月七等几名心腹亲卫,玄色劲装外披着厚重的墨狐裘,衬得那张俊美到近乎妖异的脸庞在寒风中更显苍白。
叶景珩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微微一笑。
这女人还别说,穿上一身铠甲倒是英姿飒爽。
朔风卷过镇北关的城头,带着哨音,吹得旌旗猎猎作响。谢晚宁站在垛口前,墨色的长发被风吹乱,几缕碎发拂过她线条分明的下颌,她却恍若未觉,只凝神眺望着关外苍茫的荒野。
她身上,已非寻常的墨色劲装,而是换上了一身专为她打制的精铁甲胄。
这身甲胄并非寻常将领那种厚重如山、覆盖全身的板甲,而是更注重灵活与防护的均衡。甲片细密,泛着沉沉的玄青色冷光,如同深海之鳞。肩吞是两只造型简洁却凶戾的狻猊兽首,护住她略显单薄的肩头;胸甲贴合着身躯的曲线,虽不似男子那般魁伟,却勾勒出一种矫健而充满力量的轮廓,护心镜被打磨得光可鉴人,映着灰蒙蒙的天空。甲叶延伸至腰腹,被一条镶嵌着暗色云纹的牛皮革带紧紧束住,更显腰肢劲瘦有力。
臂甲包裹住她的小臂,铁质的护腕一直延伸到指关节,将袖口牢牢收束,露出她握着剑柄的、骨节分明的手。下身是同样玄青色的腿裙甲片,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细碎而清脆的金铁摩擦声,行动间丝毫不显滞涩,反而更添几分战场特有的、带着杀伐之气的韵律。
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一缕光线恰好落在她肩头的狻猊兽首上,冰冷的金属反射出刺目的寒芒,也照亮了她线条流畅的侧脸。那身沉重的、象征着力量与杀戮的甲胄,穿在她身上,非但没有压垮那份属于女子的纤细感,反而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极具冲击力的反差。
铠甲赋予了她山岳般的沉稳与不可侵犯的威严,仿佛一道移动的钢铁壁垒;而甲胄之下包裹的身形,以及那双在冰冷护颊映衬下愈发显得晶亮如墨玉、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又清晰地透露出属于她本身的、难以磨灭的灵秀、狡黠与那份近乎睥睨的狂放。
叶景珩就这样看着,开口,“谢将军好威风,那句‘吾乃蛮夷也’,真是掷地有声,气贯长虹。听得本王在冀京都热血沸腾,忍不住想来看看,是怎样的英雄人物,能说出这般痛快话来。”
谢晚宁扯了扯嘴角,没接他这茬,反而意有所指地问道,“王爷身份尊贵,陛下竟也放心让您来这兵凶战危之地?”
叶景珩闻言,轻笑一声,那笑声在风中散开,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冷意。他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语气平淡。
“他?”叶景珩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他不配知道本王的行踪。”
谢晚宁一噎。
果然。
这些位高权重、心思深沉的人,哪个不是狡兔三窟?替身、伪造的行程、秘密的渠道……手段层出不穷。叶景珩能在朝堂漩涡和皇帝猜忌中活到现在,自然有他的门道。
撇了撇嘴,谢晚宁才懒得管这事儿,只是叶景珩出现在这里,实在是有些麻烦。
“王爷高兴就好。”
谢晚宁移开目光,重新投向关外,“只是此地简陋,又值战时,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王爷海涵。”
叶景珩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视线也随着她望向远方,仿佛真的只是来观风望景,“无妨。本王倒觉得,这关外的风,比冀京那潭死水,要清爽得多。”
——
那珍贵而熟悉的平静并未持续多久,数日后,戎人果然再次集结,规模虽不及上次夜袭,却狡猾异常。他们不再强攻,而是仗着骑兵迅捷,分成数股,如同草原上最令人头疼的鬣狗,不断袭扰粮道、袭击外围哨卡、焚烧草料,打一下就跑,绝不纠缠。谢晚宁派兵去追,对方便利用熟悉地形,将追兵引入预设的陷阱或伏击圈,几次下来,守军疲于奔命,损失不小,士气也受到了打击。
“这帮狗崽子!滑不留手!”张猛一拳砸在案几上,气得胡子直翘,“正面打不过,净使些下三滥的阴招!”
霍凌秋眉头紧锁,在地图上比划着,“他们这是想耗尽我们的精力,拖垮我们的补给。若粮道长期被袭,关内支撑不了多久。”
谢晚宁盯着地图上被反复标注的几条粮道和遇袭地点,眼神锐利。
戎人的战术让她想起了天机楼里某些最难缠的对手——不与你硬拼,专挑软肋下手。她必须想个办法,要么揪住他们的主力狠揍一顿,要么彻底掐断他们袭扰的可能。
营帐内气氛凝重。谢晚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中飞快运转着各种方案,却又被现实条件一一否决。兵力有限,分兵把守各处粮道根本不现实,主动出击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
就在这时,帐帘被掀开。叶景珩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手里随意把玩着一柄镶嵌宝石的精致匕首。他仿佛没看到帐内凝重的气氛,自顾自地走到火盆边烤火,目光扫过摊在桌上的地图,停留片刻。
“啧,”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啧,然后开口,“月七!”
“是!”
“本王这衣服有些旧了,你带你去捉草原上的沙狐给本王做件新衣。”
月七犹豫了片刻,“主子,那家伙狡诈得很,只怕……”
“瞧你,”叶景珩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点评,“对付这种滑溜的猎物,光追着尾巴跑可不行。要么,设个它不得不钻的套子,要么……让它自己把要害送到刀口下。”
他抬起头,对上谢晚宁若有所思的目光,微微一笑,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谢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说完,他不再多言,仿佛只是随口感慨了一句,便转身施施然走了出去,留下帐内众人面面相觑。
谢晚宁的心脏却猛地一跳。她当然知道叶景珩不会发神经突然跑来说什么做衣服的事儿,刚刚那番话让她瞬间想到了办法。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地图上一处关键隘口。
鹰回涧。
那是几条重要粮道的交汇点,也是戎人多次袭扰的必经之路,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以往为了避免被伏击,运粮队都尽量绕开那里,宁可多走远路。
或许……
“张猛!霍凌秋!”谢晚宁猛地站起,眼中精光爆射,之前的凝重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猎人发现猎物踪迹的兴奋,“传令!明日开始,所有粮队,改走鹰回涧!给老子大张旗鼓地走!”
“啊?”张猛和霍凌秋都愣住了,“将军,那地方可是……”
谢晚宁嘴角勾起一抹和叶景珩方才如出一辙的、带着点痞气的冷笑,“放出风去,就说我军粮草不济,急需补给,冒险走鹰回涧是迫不得已!把风声给老子吹到戎人耳朵里去!”
“然后,”她手指重重戳在鹰回涧的位置,“在涧口两侧高地,埋伏下所有能抽调的强弓硬弩!涧内狭窄,骑兵施展不开,老子要让他们进来多少,就变成刺猬多少!再派一支精骑,绕到涧后,堵死他们的退路!这次,老子要关门打狗,把这只沙狐的皮,给扒下来!”
接下来的行动如同谢晚宁所料。风声放出,戎人果然上当。他们以为抓住了守军粮道这个致命的弱点,集结了一股颇为精锐的骑兵,准备在鹰回涧狠狠咬下一块肥肉。
当戎人骑兵呼啸着冲入看似防备空虚的鹰回涧时,迎接他们的是两侧山崖上倾泻而下的密集箭雨!狭窄的山涧瞬间成了死亡陷阱,人仰马翻,惨嚎震天。试图后退,又被早已埋伏在出口的精锐堵住,一场精心策划的围歼战,干净利落。
消息传回镇北关,全军振奋!困扰多日的袭扰阴霾被一举扫清,还重创了戎人一股主力。
庆功的喧嚣中,谢晚宁却独自走向叶景珩暂居的营房。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若无他那看似不经意却直指核心的“点拨”,她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想出这招“引蛇出洞,关门打狗”的狠棋。
走到营房门口,却见月七神色凝重地守在门外,见到她,欲言又止。
“王爷呢?”谢晚宁问道。
“王爷……王爷他……”月七声音有些艰涩。
谢晚宁心头一沉,猛地推门而入。
营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一股奇异的寒意。叶景珩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衣襟半敞,露出一片青灰色的皮肤,额头上冷汗涔涔,呼吸微弱而急促。他牙关紧咬,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身体偶尔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
这场景……如此熟悉!
她立刻上前,探了探叶景珩的脉搏,紊乱而微弱,一股阴寒霸道的气息在他经脉中乱窜。
“毒发?”
谢晚宁皱了皱眉。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跟毒药杠上了?一个病秧子,一个毒罐子!
她立刻吩咐月七守住门口,不许任何人打扰。自己则盘膝坐在叶景珩身后,双掌抵住他后背心俞穴,精纯的内力缓缓渡入,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股狂暴的阴寒之气,护住他的心脉要害。她的内力如同坚韧的丝线,在叶景珩混乱的经脉中穿行,强行梳理、压制那肆虐的毒性。
时间一点点过去。谢晚宁的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叶景珩体内的毒性极其顽固霸道,每一次压制都耗费她巨大的心力。直到天色微明,叶景珩脸上那层骇人的青灰色才缓缓褪去,呼吸也逐渐平稳下来。
他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那双凤眸里带着毒发后的虚弱和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痛楚,但看到身后盘坐调息、脸色同样有些苍白的谢晚宁时,瞬间恢复了清明,随即浮起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
“多谢,”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你又救我一次。”
谢晚宁收回手掌,调匀自己的气息,没好气地看着他,“你这金尊玉贵的人,怎么内里也跟筛子似的?什么毒这么霸道?”
叶景珩撑着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凉薄,“金尊玉贵?呵……不过是笼中鸟雀,砧板鱼肉罢了。这身子,早就被各种‘补药’浸透了,看着光鲜,内里早就千疮百孔。不定什么时候,哪一副‘补药’的药性就压不住了,就像今天这样。”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毒,但那“补药”二字,咬得极重。
谢晚宁愣了愣,下意识地开口,“谁这么大胆子,敢对当朝亲王下此毒手?”
叶景珩抬眼,那双深邃的凤眸直直看向谢晚宁,里面翻涌着冰冷的恨意和一种洞悉世情的讥诮。他没有回答,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你猜,还有谁,能让一个亲王活得如此毫无尊严,连自己的身体都做不了主?”
营房内陷入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