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年夏·南境)
公元7年6月29日,清晨。
昨夜的骤雨仿佛从未降临,天空被擦拭得如同无瑕的蓝琉璃,纯粹得令人心悸。一轮金色的朝阳尚未攀升至足以炙烤大地的角度,但已然将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线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广袤的南境平原之上。空气沉甸甸的,饱含着高达90%的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森林特有的、混合着腐烂枝叶与新芽清香的湿润气息。气温是26c,一种粘腻的暖意包裹着裸露的皮肤,汗水不易蒸发,反而在鬓角、颈后蓄积,带来微微的刺痒。森林深处的鸟鸣也显得有气无力,仿佛被这浓厚的湿气压得透不过气来。
在这片看似生机盎然实则沉闷压抑的平原腹地,一个巨大的、宛如大地狰狞伤疤的深洞,突兀地撕裂了葱郁的地表。洞口直径逾十丈,边缘犬牙交错,覆盖着滑腻的青苔和低矮的蕨类植物。阳光仅能勉强探入洞口边缘几尺深,再往下,便是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几十米深的地层之下,隐藏着什么?无人知晓。洞口周围的地面坚实而冰凉,仿佛岩石本身都带着来自地底深处的寒气,与上方森林的温热潮闷形成奇异而令人不安的对比。黑黢黢的洞口安静地匍匐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等待着。
洞口的边缘,伫立着两道身影。
为首的女子身形高挑,一身利落的暗色劲装(虽不着重描写服饰,但勾勒其身形气质以示区别),正是此次行动的女性代表,葡萄氏一族的寒春。她的面容在晨光下显得异常冷峻,线条如刀削斧劈,没有丝毫多余的柔和。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正死死盯着脚下的无底深渊,眼底深处翻涌着不甘与决断交织的复杂情绪。她的指节用力到微微发白,紧握着腰间的短匕鞘,仿佛要将那冰冷硬物嵌入掌心。
在她身侧半步之后,是她的妹妹,葡萄氏的林香。林香的面容与姐姐有几分相似,却显得更为年轻,眉宇间少了那份久经风霜的沉淀,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紧张地望向地平线的方向。姐妹俩身周的气氛凝重如铅。
“姐,”林香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洞中未知的存在,“赵柳的烽烟信号……确实是南桂城的旗号。他……他真的带兵来了?”
寒春没有立刻回答。她那敏锐的感知早已捕捉到了地平线上扬起的、不同寻常的尘烟轨迹。那不是商队,不是迁徙的野牛群,而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快速行进时才能卷起的、带着特定节奏和规律的滚滚黄龙。她的视线从深渊洞口拔起,投向远方那片逐渐清晰、带着铁血气息的烟尘。一万五千名南桂城的精锐士兵……一个庞大到足以瞬间改变此地力量对比的数字。
就在此时,一名浑身尘土、呼吸急促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到近前,几乎是扑倒在地,嘶声喊道:“寒春大人!确认无误!南桂城守将赵柳亲率大军,前锋已至五里外!人数……人数远超预期,至少一万五千之众!”
寒春的嘴角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吞噬了无数秘密与目标的黑暗洞口。无需再派人下去确认了。时间早已超出极限,洞底深处那些细微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响——石块滚动、压抑的呼喊、遥远的水滴声——在接到赵柳大军将至的消息前就已沉寂多时。他们,洞底的目标,那个狡猾的公子田训和他的同伴们,还有那些该死的刺客,必然已经从某个不为人知的、迷宫般的支路逃脱了!这深洞,根本不是死路,而是一个通往未知生机的庞大陷阱入口!
“晚了。”寒春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却没有任何犹豫与动摇。“洞底已空。目标早已遁走。”她猛地转身,目光扫过身后严阵以待、但数量远逊于敌军、脸上难掩惊惶之色的本部精锐。
“传令!”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穿透沉闷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所有人听令!即刻放弃此处!放弃搜索!立刻转向!全速!向南撤离!不得有丝毫拖延!”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砸在每一位士兵的心头。
命令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涟漪。士兵们虽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放弃搜索”、“全速撤离”的命令,仍引发了一阵压抑的骚动。有人面露不甘地望向深洞,有人则如释重负地握紧了武器。但葡萄氏寒春的命令就是铁律。指令像风一样迅速传递下去,原本在洞口周围布防、警戒、甚至准备绳索试图下探的士兵们,立刻如同绷紧的弓弦被松开,迅速而有序地收拢。
旗帜转变方向,队形在军官短促有力的口令声中快速调整。沉重的脚步声、铠甲的摩擦声、马匹沉重的喘息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死寂。整支队伍如同一条黑色的巨蟒,舍弃了诱人的猎物洞口,毫不犹豫地调转蛇头,朝着充满未知但也代表着生路的南方莽莽丛林,开始了一场急迫而沉默的奔行。队伍末尾腾起的烟尘,迅速弥漫开来,遮蔽了那令人心悸的巨大洞口。撤退的洪流,朝着南方席卷而去,只留下那个依旧深不见底的黑洞,孤独地对着天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三章:地底迷途?
与此同时,在距离寒春姐妹所处洞口垂直下方不知多深的幽暗地底,行走着另一群人。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弥漫着浓重的、混合着岩石粉尘、地下水腥气和某种古老霉变的窒息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冰冷的泥浆。绝对的黑暗笼罩着一切,唯有几支火把在顽强地燃烧着,昏黄摇曳的光晕仅仅能照亮周围几步的距离,将人影扭曲成巨大而怪异的鬼魅投影,投在嶙峋湿滑的岩壁上。巨大的岩壁在火光中呈现出狰狞的褶皱和凸起,仿佛凝固的巨兽内脏。脚下是高低不平、遍布碎石和湿滑苔藓的地面,每一步都伴随着碎石滚落的细碎声响和滑倒的危险。冰冷的水滴不时从极高处坠落,精准地砸在头顶或后颈,带来刺骨的寒意。
这支队伍的核心,是耀华兴,一位气质沉稳、眼神锐利的女性代表,即使在如此狼狈的境地,她的脊背依旧挺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黑暗的每一个角落,火把的光在她坚毅的脸庞上跳动。
她的身旁,是此行的关键目标人物——公子田训。这位年轻的贵族公子此刻早已不复平日的雍容华贵。昂贵的锦袍被划破多处,沾满了泥污和深绿色的苔藓痕迹,脸颊上带着几道擦伤的血痕,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前。他的脸色苍白,嘴唇紧抿,显露出竭力抑制的疲惫和恐惧,但行走间仍努力保持着仪态,只是眼神深处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惶和对未知的深深恐惧。火把的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深藏的忧虑。
紧跟在田训身后的,是他的弟弟,三公子运费业。相较兄长,运费业显得更为年轻气盛,此刻更多的是愤怒和不耐烦。他不断地低声咒骂着这该死的地穴,用佩剑剑鞘发泄般地重重敲打着旁边凸起的岩石,发出沉闷的“砰砰”声,石屑飞溅。每一次敲击,都让耀华兴微微蹙眉,却暂时没有出声制止。另一位同行者,公子红镜武,则显得有些沉默寡言,他紧握着一支粗糙的火把,目光在曲折无尽的通道中逡巡,似乎在努力辨认方向,但紧锁的眉头暴露了他的茫然。
“红镜广大人呢?”田训喘息着停下脚步,忍不住再次开口询问,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激起嗡嗡的回响。他们被迫分兵已经很久了,在这如同巨兽肠道般复杂的地底世界里,任何分离都可能是永别。
“还在另一条岔路寻找出口,公子。”一位紧跟着红镜武的亲卫沉声答道,他的声音里也充满了疲惫和不确定,“我们约定了会合的标记……但目前……还没有消息传来。”这回答让气氛愈发沉重。红镜广与红镜武是亲兄弟,此刻的失散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红镜武心头。
“该死!这根本就不是人走的路!”运费业终于爆发了,他狠狠一脚踢飞脚边一块碎石,石头砸在远处的岩壁上,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随即滚落进更深的黑暗里。“这鬼地方!四通八达,没完没了!左转右转,上坡下坡!哪里都一样!黑!冷!湿!到处滴水!到处是石头!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矿洞遗迹!这是一个……一个天生的、巨大无比的石头迷宫!比最狡猾的敌人设计的陷阱还要复杂一万倍!”他的声音在通道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嘶哑。
耀华兴停下了脚步,抬手示意噤声。她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湿软的泥土上,依稀可见之前走过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杂乱的脚印。她的心沉了下去。“公子,我们……恐怕又绕回来了。”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这处岩石拐角的形状,地面上那块被运费业踢过的、形状独特的石头碎片,都在印证着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在这庞大得近乎无边无际、由亿万年地质活动自然塑造而成的巨型迷宫之中,人的方向感和标记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没有地图,没有参照物,只有无穷无尽的、千篇一律的黑暗岩石通道和令人窒息的分岔路口。每一次选择都像是命运的赌博,而他们似乎一直在输。疲惫、饥饿、寒冷以及随时可能耗尽空气和火把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着每个人的意志。近乎绝望的情绪如同跗骨之蛆,在黑暗中滋生蔓延。红镜武紧握着火把的手微微颤抖,田训的呼吸变得更加粗重,运费业的咒骂变成了无力的咕哝。
时间在地底失去了意义,可能过去了几个时辰,也可能是一整天。他们机械地走着,爬过陡峭的岩坡,趟过冰凉刺骨的浅水洼,在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裂缝中挤过。火把的光芒越来越微弱,燃料即将耗尽。体力也濒临极限,每一次抬腿都变得沉重无比。就在所有人都感觉快要被这永恒的黑暗吞噬、精神即将崩溃的边缘……
走在最前的亲卫,忽然感觉脚下的路似乎有了变化。不再是纯粹的岩石,似乎多了一些腐烂的枯叶和松软的泥土?一丝极其微弱、若有似无的气流,拂过他汗湿冰冷的脸颊。这气流带着一种……不同于地底腐朽气息的、属于森林的、微凉而清新的味道!
“风!”他猛地停住,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公子!有风!前面有风!”
这一声如同惊雷,瞬间驱散了众人心头的阴霾。疲惫的身体里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们仿佛一群濒死的溺水者看到了浮木,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跌跌撞撞地朝着那微弱气流的来源涌去。通道似乎在前方拐了个弯,接着,不再是永恒的黑暗!一道极其狭窄、仅容一人勉强爬出的裂缝,出现在前方!裂缝之外,是……是光线!虽然依旧昏暗,但那是真实的天光!是久违的、属于外界的、朦胧的黎明或者黄昏的光线!
狂喜淹没了所有人。他们争先恐后地向着那代表生机的裂缝挤去。缝隙狭窄,岩石锋利,刮破了衣物甚至皮肤,但没人会在意。田训第一个狼狈地钻了出来,紧接着是运费业、红镜武……最后是耀华兴和她带着的几名亲卫。
当耀华兴最后一个挤出裂缝,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时,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新鲜得带着草木的清甜,肺部贪婪地扩张着。然而,这短暂的狂喜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沉重的现实重新压上心头。
眼前的景象并非坦途。他们身处一片完全陌生的、怪石嶙峋的丘陵地带。身后是连绵的低矮山崖,他们正是从其中一道毫不起眼的崖壁裂缝中钻出。四周遍布着巨大的风化岩石和稀疏低矮的灌木,地面崎岖不平。没有路,没有人烟。抬头望去,天色阴沉,云层低厚,无法准确判断时间和方向。
“这……这是哪里?”田训茫然四顾,声音干涩。劫后余生的庆幸很快被巨大的迷茫取代。
耀华兴迅速冷静下来,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护卫首领,辨识方向和位置是基本技能。她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地形地貌特征——山体的走向,岩石的构成,远处依稀可见的几棵特定树种……她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一个不好的推测在她心中成型。她强迫自己再次辨认,甚至攀上一块较高的岩石向远方眺望。终于,她深吸一口气,跳了下来,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公子,我们……并未脱离险境。好消息是,我们确实走出了那个该死的迷宫。坏消息是……”她顿了顿,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那连绵的山崖之后,“根据地形判断,我们此刻的位置,距离我们最初坠入的那个深洞入口……直线距离可能超过七里(古代一里约415米,七里约三公里)。而且,我们在地底行走的路径迂回曲折,耗费的时间远超预期。这意味着……”她环视着众人瞬间变得灰败的脸色,说出了最残酷的事实,“我们偏离了预定路线太远,追兵……或者援军,他们此刻所处的位置、行动的方向,我们一无所知。而我们自身的体力消耗巨大,补给全无,位置暴露在这片陌生的荒野之中。”
七里。这个数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重重砸在每个人心上。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地狱般的迷宫中挣扎求生,最终却发现自己只是从原点平移了七里,陷入了一个更广阔、同样充满未知危险的陌生荒野。疲惫、饥饿、伤痛、失散的同伴(红镜广依旧下落不明)、以及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兵……所有的压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以另一种形态汹涌而来。走出地底的短暂狂喜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更深重的疲惫和无边的忧虑。他们虽然逃离了那个岩石的牢笼,却仿佛坠入了一个更大的、名为“未知”的囚笼。天光下,每个人的身影都显得格外渺小而狼狈。
第四章:洞口的冷眼?
与此同时,那个吞噬了无数秘密、见证了撤退与逃生的巨大深洞边缘,并非空无一人。
一支约数千人的队伍,肃穆地排列在距离洞口百余步的地方。他们阵列严整,盔甲鲜明,虽静默无声,却透着一股经历过血火淬炼的沉凝杀气。兵戈的锋刃在阴下来的天光中闪着冷冽的幽光。队伍的最前方,立着一个身影。
此人正是益中。他的身形不算特别魁梧,甚至有些偏瘦,但站立的姿态却像一根深深钉入大地的标枪,纹丝不动。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面随意地套着一件半旧的皮质软甲,没有华丽的纹饰,唯有经历风霜的痕迹。他的面容平凡,属于丢在人堆里很难立刻辨认出来的那种,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锐利,如同鹰隼,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前方那深不见底的巨大洞口。他的眼神极其复杂,蕴含着极其克制的怒火、冰冷的审视,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紧抿的嘴唇线条坚硬,没有一丝弧度。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部件的碰撞声由远及近。一个身材高壮、面容刚毅但此刻却因急躁而涨得通红的将领快步冲到益中身侧。他正是益中口中提到的“演凌”。
“益中大人!”演凌的声音如同闷雷,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和愤怒,他伸手指着黑洞洞的入口,又猛地指向南方——那是寒春大军撤离的方向扬起的、尚未完全消散的烟尘轨迹,“那女人!葡萄氏的寒春!她带着人就那么跑了!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她们放弃了洞口!她们往南逃了!那个赵柳带来的南桂兵顶多一万五千!我们追上去!趁她们立足未稳,打她们一个措手不及!就算不能全歼,也能咬下她们一块肉来!末将愿为先锋!必取那寒春首级献于大人麾下!”
演凌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握刀的手臂青筋虬结,眼中燃烧着炽热的战意和复仇的火焰。他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只待主人一声令下,就要扑向猎物。
然而,益中如同石雕,连眼神都没有从洞口挪开半分。他的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熄了演凌话语中的热度。过了几息,就在演凌几乎按捺不住要再次请战时,益中那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笑意的声音才缓缓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演凌粗重的喘息,也传入了身后几位核心将领的耳中:
“演凌。”他叫了对方的名字,语气平淡无波,“你这性子……”他微微摇头,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千钧之力,“太急。急得像被火燎了尾巴的猴子。”
这句话如同一个耳光,让急躁的演凌瞬间僵住,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羞愤。
益中并未看他,目光依旧锁在那深邃的洞口,仿佛能透过那无边的黑暗看到地底深处发生的一切:“追?拿什么追?拿你这颗被怒火烧得发昏的头颅去撞南桂兵的铁甲洪流吗?”他的语调陡然转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你看看这洞口,演凌。仔细看。用心看。”
演凌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洞口。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下面的动静,早就停了。”益中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洞察一切的穿透力,“从寒春的军队开始集结转向的时候,下面的声音就彻底消失了。连最后一点像挣扎似的响动都没了。这意味着什么?”他顿了顿,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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