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24日的下午，敬老院项目的食堂飘着淡淡的白菜炖粉条味。陈景辰端着搪瓷碗坐在角落的长凳上，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地上，在水泥地上投下窗格的影子，像一张被拉得紧绷的网。远处的工地上，几个工人正蹲在墙角抽烟，说话声顺着风飘过来，模糊又遥远。
他刚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裤兜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爸”的名字，背景是去年春节在家拍的全家福，照片上爷爷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坐在中间笑得露出牙床，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朵花。
陈景辰的心莫名一紧，手指在屏幕上顿了顿才划开接听键。“喂，爸。”他的声音带着刚吃完饭的含糊，尾音还沾着点米饭的热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父亲陈景松粗重的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景辰，”父亲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带着一种陈景辰从未听过的沙哑，“你……你吃完饭了吗？”
“刚吃完，在食堂呢。”陈景辰察觉到不对劲，握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收紧，指腹蹭过屏幕上爷爷的笑脸，“家里出什么事了？”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的沉默长得让人心慌。食堂里的人渐渐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碗筷碰撞的叮当声消失后，空气里只剩下手机听筒里传来的电流声，滋滋啦啦的，像有虫子在爬。
“你爷爷……”陈景松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今天上午突然病倒了，刚才村里的医生来看过，说……说可能是大限已至了。”
“嗡”的一声，陈景辰觉得脑子里像炸开了一团烟花，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愣愣地看着窗外，阳光依旧明媚，可落在身上却没了温度。爷爷？那个上个月还在电话里跟他念叨“过年回家带你去钓塘里的鲫鱼”的老人？那个总爱把糖塞在他口袋里，说“我大孙子在外面辛苦”的老人？
“爸，你说啥？”他的声音发飘，像踩在棉花上，“爷爷不是一直好好的吗？前几天视频的时候，他还说要给我留着自酿的米酒……”
“人老了，说倒下就倒下了。”陈景松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重得像块石头，砸在陈景辰的心上，“今天早上还好好的，在院子里晒被子，突然就倒在地上了，现在躺着床上，话都说不出来，就眼睛还睁着，好像在等啥……”
陈景辰的眼睛一下子就热了。他想起小时候，爷爷总背着他去村口的小卖部买辣条，粗糙的手掌托着他的屁股，走一步晃一下，像个摇摇晃晃的秋千。他想起上大学那年，爷爷把攒了半辈子的存折塞给他，红色的本子上写着“陈景松”的名字，余额不多，却沉甸甸的压手。他想起去年回家，爷爷拉着他的手说“景辰啊，啥时候带个媳妇回来让我看看”，眼里的期盼像星星一样亮。
“我……我现在回去。”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碗里剩下的汤溅出来，在裤腿上洇出一小片油渍。
“别慌，”陈景松在那头喊住他，声音里带着刻意的镇定，“医生说……说可能就这两天的事，你现在回来也赶不上。再说你那工作……”
陈景辰的脚步顿住了。工作？他现在哪还有什么工作？待岗，基本工资，连下个月的房租都没着落。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早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能让父亲担心，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再说了，现在作为自己家里唯一可以有收入的人，不能让父母亲知道自己身上没钱，如果父母亲知道自己身上没钱的话，遇到这种事情，父亲就会增加负担，他现在的唯一做法就是让父亲不要为钱担忧。
“我知道了，爸。”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我这边把手头的事交代一下，尽快回去。”
“嗯，”陈景松应了一声，沉默了几秒又说，“景辰啊，你手里的钱别乱花。家里的情况你知道，你妈那药不能停，我这边也没啥积蓄……万一你爷爷真的不在了，咱家办事，可能就得靠你身上的那点钱了。”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陈景辰的心脏。他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发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钱？他哪里还有钱？
上个月母亲的降压药吃完了，他东拼西凑给寄了五百块；前阵子项庄褚看他实在困难，偷偷塞给他的加班费，他转手就给家里交了电费；更别说这三个月拿着基本工资，除去吃饭和最基本的开销，他口袋里现在只剩下不到三百块，还是昨天从食堂师傅那里借的，打算买点洗衣粉。
他想起昨天晚上，自己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和抽屉，连硬币都数了一遍，总共二十三块五。那一刻的绝望，像冰冷的海水，差点把他淹没。
“好的，爸，我知道了。”陈景辰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甚至带着点笑意，像平时一样大大咧咧，“您放心，我手里有钱，省着呢，没乱花。到时候不够了我再想办法，您别操心钱的事，好好照顾爷爷就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只孤鸟正贴着地面飞，翅膀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像一片找不到方向的叶子。心里的酸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堵得他喘不过气，可他不敢让父亲听出来，只能用力咬着下唇，把那点哽咽咽回去。
“你知道就好。”陈景松的声音松快了些，“你爷爷这辈子不容易，拉扯大你爸和你叔，没享过一天福。真到了那时候，总得风风光光送他走。”
“嗯，我知道。”陈景辰点头，喉咙里像塞着一团棉花，“爷爷最喜欢穿那件藏青色的中山装，您记得给找出来，还有他的老花镜，说看报纸离不了……”
“都给收着呢，在他那口樟木箱里。”陈景松说，“你小时候总爱躲在箱子里玩，被他拿着拐杖追得满院子跑，还记得不？”
陈景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他怎么会不记得？樟木箱里有爷爷的旱烟味，有奶奶绣的枕套香，还有他偷偷藏起来的玻璃弹珠。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过得很慢，爷爷的拐杖敲在地上，笃笃笃的，像在数着幸福的时光。
“记得。”他用袖子蹭了蹭眼睛，声音有点发闷，“等我回去，再看看那箱子。”
“快了，快了。”陈景松在那头絮絮叨叨地说，“你路上注意安全，别赶夜路。到了镇上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好。”
挂了电话，陈景辰还保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站在空荡荡的食堂里。阳光慢慢移到了他的脚边，带着点虚幻的暖意。他缓缓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
三百块。
他在心里又数了一遍，三百块，连给爷爷买身像样的寿衣都不够，更别说办事要用的烟酒、饭菜、请人的工钱……父亲还以为他手里有钱，还等着他回去撑场面，可他现在，连买张回家的火车票都困难。
食堂门口传来项庄褚的声音，喊他去工地看看新到的钢筋。陈景辰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把脸擦干净，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没了任何表情，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平静。
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安全帽，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阳光穿过安全帽的透气孔，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冰冷的盐。
“路总得走下去，再难也一样。”他对着空气喃喃，爷爷的教诲还在耳边：摔倒了，爬起来，拍掉土，继续走。只是此刻，他垂着眼看着自己发颤的膝盖，那声“接着走”，在喉咙里堵了好久，怎么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