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22日清晨，敬老院项目的板房区被一层薄霜裹着，空气冷得像块冰。陈景辰刚在工地转完一圈，安全帽上结着细碎的白霜，他摘下帽子往手心呵了口气，白雾刚冒出来就被风卷走了。远处的塔吊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缓缓转动，吊臂上的冰凌反射着惨淡的光，像把悬着的刀。
“景辰。”
身后传来李高德的声音，带着些微的沙哑。陈景辰转过身，看见师傅裹着那件洗得发灰的军大衣，站在宿舍门口的台阶上，脚下的冰碴被踩得咯吱响。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显然是一夜没睡好，嘴角的皱纹比平时更深了些，像被犁过的土地。
陈景辰心里咯噔一下，昨晚等了师傅半宿，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此刻看着师傅的神情，他大概猜到了结果，只是心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揪着，沉甸甸的。
“师傅。”他走过去，声音被冻得有些发硬。
李高德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往宿舍里让了让：“进来说，外面风大。”
办公室里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安全帽，一张掉漆的木桌，墙角堆着几个装资料的纸箱。唯一的热源是桌角的小太阳，正嗡嗡地转着，把周围的空气烘得有些干燥。李高德往搪瓷缸里倒了热水，水汽腾起来，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氤氲开来。
“昨天晚上，我去找了王经理。”李高德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在他办公室待到快十二点，把你的情况都跟他说了，包括你这三个月在敬老院项目干的活，还有你在牛场时干活有多努力，即使中间有过不愉快的一段，可事情过去之后，你还是静下心来认真干事了，而且这几个月，敬老院在你的帮助下，安全管理也有很大的改观。”
陈景辰没说话，只是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茶水涩得他舌尖发麻。他注意到师傅的手在微微发抖，握着搪瓷缸的指节泛着白。
“领导怎么说？”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的。
李高德叹了口气，往小太阳跟前凑了凑，军大衣上的灰尘在光线下看得格外清楚。“王经理说，现在直管部的项目少，能腾出来的岗位不多，让你先在敬老院项目干着，后面有合适的机会，再给你调岗。”他顿了顿，眼神有些闪躲，“他还说，要是回家待岗……一般情况下，没特殊情况的话，三个月之后，就得按离岗处理了。”
最后几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陈景辰的心里。他猛地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浓浓的失望淹没。离岗？那意味着他这四年在公司的打拼，最后只能落个灰溜溜走人的下场。他想起刚入职时，在公司门口拍的那张照片，自己穿着崭新的工装，笑得一脸灿烂，背后的“筑梦同行”四个大字红得刺眼。
“所以，还是让我在这儿干着，拿基本工资？”陈景辰的声音带着点自嘲，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眼角的肌肉僵硬得像块石头。
李高德没接话，只是又往搪瓷缸里添了点热水，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景辰，你先别急，王经理说了后面有机会……”
“那调工资的事呢？”陈景辰打断他的话，目光紧紧盯着师傅，眼里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希望，“领导怎么说？”
他记得公司那份调薪文件上的每一个字，记得自己连续三年的优秀考核表，记得牛场项目提前完成工期节点时，王经理在表彰大会上拍着他的肩膀说“年轻人有冲劲”。他总觉得，就算调不了岗，凭这些，涨一级工资总该是没问题的。
李高德的喉结动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他避开陈景辰的目光，看向窗外，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唉……领导说，调工资得按规章制度来。现在你名义上还属于待岗状态，不符合调薪条件，没办法给你调。”
“呵呵。”陈景辰突然笑了一声，那笑声干巴巴的，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他其实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从昨天杨美娜说出“基本工资”四个字时，他就该明白的。可他还是抱着一丝幻想，想看看领导的说法是不是跟自己想的一样。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他的目光落在桌角的安全日志上，那是他这三个月记的，里面密密麻麻写着每天的巡查记录，哪栋楼的脚手架松动了，哪个班组的安全帽没戴好，哪台机械该保养了……每一页都浸着他的汗水，现在看来，却像个天大的笑话。
“我就知道。”陈景辰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水泥灰。这双手，搬过钢筋，拧过螺丝，写过厚厚的验收报告，也接过母亲打来的电话，说着“妈你放心，我在这边挺好的”。可现在，这双手连让家人过上安稳日子的能力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睛里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师傅，既然这样，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以后我干活，也按规章制度来。不是我的份内之事，我坚决不做了。”
李高德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景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陈景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蹭出刺耳的声响。他走到办公桌旁，拿起搭在床沿的安全帽，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划痕，那是无数次在的，“以前我在这儿干的那些活，帮项荘褚整理资料，替他盯现场，甚至半夜去修配电箱……那些都不算了，就当是我一厢情愿，算我自作自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胸口剧烈起伏着，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我是牛场项目的人，现在待岗，拿着基本工资，凭什么要干敬老院项目的活？凭什么要替别人顶班？凭什么累死累活还得看别人脸色？”
最后一个字喊出来时，他的声音都在发抖，眼睛里像是有火焰在烧。他想起自己连续三天只睡六个小时，想起胳膊上那道至今没消的疤，想起母亲在电话里小心翼翼的语气……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烧得他心口生疼。
“景辰，你别激动……”李高德也跟着站起来，想拍他的肩膀，却被他躲开了。
陈景辰后退一步，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些微的疲惫和失望：“师傅，我没激动，我只是想明白了。公司按规章制度对我，我也按规章制度干活，这样谁都不欠谁的。”
李高德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疼。他知道陈景辰不是在说气话，这孩子性子倔，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可他更清楚，陈景辰不是不想干活，他只是寒心了。
这些年，陈景辰在直管部一直是标杆。刚来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跟着他在工地上摸爬滚打，夏天顶着四十度的太阳测标高，冬天踩着雪检查模板，从来没喊过一声苦。他记得景辰第一次独立完成安全验收时，拿着报告跑过来跟他报喜，眼睛亮得像星星；记得当初把他派去巧家，那么艰苦的环境下，他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累；记得牛场项目赶工期时，他连续七个月守在工地上，一天都没有休息过，累得在水泥地上就睡着了……
可自从牛场项目考核倒数之后，一切都变了。王经理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淡，以前常挂在嘴边的“好苗子”也变成了“还得历练历练”。李高德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项目的成败怎么能全算在一个安全员头上？更何况景辰在项目停工前，把所有安全隐患都排查整改完了，连监理都夸他做得扎实。
“景辰，是师傅没本事。”李高德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无力感，他往墙上靠了靠，军大衣的肩膀处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的棉絮，“昨天我跟王经理说了半天，把你这些年的功劳都数了一遍，可他就是不松口。我这张老脸，在他那儿根本不值钱。”
他的眼圈红了，作为直管部的元老，从公司成立时就在这儿干，带出了十几个徒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憋屈过。他以为凭着自己这几十年的情面，王经理怎么也得给三分薄面，可到头来，还是让景辰受了委屈。
窗外的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宿舍里的小太阳还在嗡嗡地转着，却怎么也驱不散空气中的寒意。
陈景辰看着师傅佝偻的背影，心里的怒气慢慢消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酸涩。他知道师傅已经尽力了，昨天晚上肯定没少跟领导磨嘴皮子，不然也不会熬得满眼血丝。
“师傅，不关你的事。”他走过去，把安全帽放在桌上，声音缓和了些，“是我自己没本事，留不住这份工作也正常。”
“胡说什么！”李高德瞪了他一眼，随即又叹了口气，“你在这儿再等等，我再去找找其他领导，总有说理的地方。”
陈景辰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窗外那台缓缓转动的塔吊上。“师傅，不用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我就在这儿待着，按规章制度干活，等公司什么时候想起我了，再说吧。”
李高德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胳膊。指尖触到景辰工装下的骨头，硌得他心里发疼。
办公室里静了下来，只有小太阳的嗡鸣声和窗外的风声交织在一起。陈景辰走到窗边，看着工地上来来往往的工人，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哈着白气，埋头干着活，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蚂蚁。
他想起自己刚入行时，师傅跟他说的话：“干咱们这行，就得凭良心做事，要对得起工人的妻儿子女对安全的期盼，对得起脚下的土地。”这些年，他一直记着这句话，可现在，他突然不知道自己的良心，该对着谁了。
远处的塔吊还在转着，像一个巨大的时钟，缓慢而坚定地走着。陈景辰知道，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条路上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