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宴设在本市规格最高的湖滨饭店宴会厅。
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璀璨夺目的光芒,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衣香鬓影。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香水、雪茄和高级食材混合的馥郁气息。宾客们身着华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低声谈笑,觥筹交错。省计委的、省委秘书处的、广电局的……一张张戴夕怡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构成了一张巨大而精密的权力与关系网络。
她是这场盛大演出的绝对中心,却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身上这条由母亲和三婶反复斟酌选定的正红色丝绒长裙,剪裁完美,勾勒出她年轻美好的身形,红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也沉得像一道枷锁。颈间是陈墨母亲“特意”送来的钻石项链,冰凉的链坠贴在皮肤上,沉甸甸地往下坠。脸上是化妆师精心描绘的妆容,遮掩了所有的憔悴和苍白,只留下一个符合“戴家女儿”、“陈家未来儿媳”身份的完美面具。
她被母亲挽着,像一件珍贵的展品,在宾客间流转。接受着此起彼伏的恭维:
“恭喜恭喜!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戴局长、姚老师,好福气!陈处长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啊!”
“夕怡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和陈处长站在一起,真是璧人一对!”
“戴家、陈家,这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强强联合!”
每一个赞叹的词语,每一道艳羡的目光,都像细密的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努力维持着嘴角那抹温婉得体的微笑,机械地点头,轻声说着“谢谢”。眼前晃动的笑脸和杯盏交错的光影渐渐变得模糊扭曲,耳边嗡嗡作响,那些恭维声仿佛来自遥远的水底。
父亲戴元江意气风发,端着酒杯,与各方来宾谈笑风生,脸上是许久未见的畅快和扬眉吐气。母亲姚放更是容光焕发,紧紧挽着她的手臂,仿佛生怕她这个“体面”的象征会突然消失。三叔戴元湖则像个沉稳的导演,站在稍远处,与几位分量更重的宾客低声交谈,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带着掌控一切的满意。
陈墨无疑是全场另一个焦点。他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宾客之间,举杯、微笑、交谈,姿态从容自信,展现着未来政治新星的耀眼光芒。他回到戴夕怡身边时,很自然地伸出手臂,示意她挽住。
戴夕怡的手指僵硬了一下,才缓缓搭上他的臂弯。隔着昂贵的西装衣料,她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力度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累了吗?”他微微侧头,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公式化的体贴,目光落在她强撑的笑容上,带着审视,“再坚持一下,仪式快开始了。”
他的目光掠过她颈间那颗璀璨的钻石,又扫过她身上那身象征“喜气”和“身份”的红丝绒,最后停留在她妆容精致的脸上。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终于尘埃落定、符合所有预期的完美藏品。
“嗯。”戴夕怡低低应了一声,感觉喉咙发紧。
这时,侍者托着盛满香槟的高脚杯走过。陈墨优雅地取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她。水晶杯壁冰凉刺骨。
“夕怡,”陈墨的声音带着一种宣告的意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也仿佛穿透了周围些许嘈杂的人声,落入旁边几位近处宾客的耳里,“今天之后,一切都翻篇了。”他微微倾身,靠得更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带着香槟微醺的气息,话语却像冰冷的刀锋,“家世清白,未来可期。这就够了。”
“家世清白”!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戴夕怡的心脏!瞬间的剧痛让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清白?哪里来的清白?是那则被权力强压出来的道歉声明?是这满堂宾客心照不宣的虚伪恭维?还是他此刻轻描淡写的一句“翻篇了”?
巨大的讽刺和尖锐的痛楚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那些被强行压制的屈辱、恐惧、报纸铅字的冰冷、父亲砸碎茶杯时的暴怒、三叔电话里冰冷的算计……所有被这盛大“体面”掩盖的肮脏碎片,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它们在她脑海里疯狂冲撞、尖叫!
就在这眩晕和剧痛袭来的刹那,戴夕怡的指尖猛地收紧,死死攥住了手中那冰凉坚硬的水晶杯脚。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对抗那股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洪流。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近乎幻觉的碎裂声,在她紧握杯脚的掌心下响起。
不是水晶杯。那杯子完好无损。
是幻听吗?不。
掌心传来一阵尖锐、清晰的刺痛!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穿了皮肤。
戴夕怡浑身一僵,所有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离。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紧握着杯脚的手。
白皙的掌心,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就在掌心中央,靠近生命线的位置,一点刺目的猩红,正缓缓地、不容置疑地洇开,像雪地里绽开的一朵绝望的花。
没有碎玻璃。只有那钻心的痛。
可那痛楚的源头,却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是爷爷那只描金白瓷杯碎裂时,飞溅出的、无形无质却永不消亡的冰冷碎片。它一直潜伏在血肉深处,在她被宣告“清白”、被套上“体面”枷锁的这一刻,在她听到“家世清白”这虚伪判词的瞬间,它终于刺破血肉,向她发出了无声的、带血的控诉。
这体面婚姻,这精心构建的华美牢笼,从第一块基石开始,就浸透了谎言与权力的腐液。所谓的“翻篇”,不过是用更厚的金粉,涂抹在从未愈合的旧伤之上。
掌心那点猩红在璀璨灯光下,微小,却灼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