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的声音如斧如鼓,字字落地如雷。喜堂内的鼓乐停了一息,又重新响起,却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鼓噪。
萧钰站得笔直,指尖却缓缓收紧。
她眸光淡淡扫过那份红漆玉简,红光映在她面容之上,却遮不住眼底一寸一寸凝起的冷意。
这一封圣旨,不仅是封喉的枷锁,更像是一把被雕成花的刀,精准无误地,钉入了她布好的每一条后路。
她早知这一步,终会来。只是,没想到,太后竟选在今日。
在万宾齐聚,妹妹大婚的喜宴上,堂而皇之地,替她钉死了命运的选项。
这不是喜事,这是最后的通牒。
可,不能不接。
她是“萧氏之女”,云梦楼的楼主,是外朝与中枢势力博弈的棋子,是陛下亲笔钦点的“云昭郡主”。
当着众宾客,只能俯身跪地,双手接旨,动作端正得无可挑剔。
可那一瞬,她眼底却掠过一抹森寒的讽笑。
她听见花舞在她背后屏住了呼吸,乌托帕的拳头握紧。父亲眯起眼睛,似在掂量什么,陆叁则不动声色地替她挡住了一道道意味不明的目光。
旨意宣读完毕,太监上前来贺喜:“恭喜郡主,云梦楼又添一门皇家喜事——双喜临门!”
宾客们这才反应过来,接二连三起身道贺,酒意里掺着恭维与揣测,一时间热闹至极。
萧溟一边寒暄着宾客,一边往女儿那边看了一眼。
他看见她站在原地,手里紧握着那份圣旨,指节泛白,额心轻蹙。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自己此刻说什么都不合适。只是叹息一声,缓缓移开视线。
堂中继续热闹,鼓乐翻腾,笑语声不绝于耳。
可萧钰站在万灯辉煌之中,却觉得自己像站在风雪之巅,四面皆空,唯有掌中那一纸圣旨,沉如铁锚,将她牢牢钉在一场从未选择的命运之上。
圣旨的插曲虽短,却像在喜堂中投下了一粒微不可察的石子,激起心湖涟漪。可喜宴不能停,鼓乐仍旧响起,众人也依旧欢笑如常。
直到深夜,喜宴散去,宾客尽归。
偏阁一隅灯火未熄,烛光映红窗棂,年轻一辈聚在一张酒桌前,边饮边聊,余热未散。
花舞托着酒盏,眼角已微红,却仍强撑着笑:
“今日……总算圆满了一件。”
她举盏遥遥一敬,目光落在屋中仍未熄的红烛上,轻声一笑:“他们两个,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咱们几个……也算见证了一段得来不易的情分。”
陶夭斜倚窗棂,笑意含在眼角:“话说得倒像你自家妹妹出嫁似的。”
“算吧?”喝得眼尖脸红的花舞仰着头,眨巴着眼看向萧钰,“兰朵儿比我小一岁吧?那她就是我妹妹!”
“少喝点,都开始说胡话了。”萧钰失笑,伸手去抢她手中的酒盏,“你俩差一岁呢,怎么就妹妹了?!”
“我是替她高兴嘛……”花舞撅了撅嘴,手下却不肯松,拒绝萧钰的酒杯“争夺”。
一口干了杯中酒。脸颊染上点醉色,眨了眨眼,有点娇嗔:““也不知以后她是陪着谷青阳跑遍天下,还是……能在楼里多留个人影。真舍不得啊……”
陶夭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似笑非笑地开口:“你要是真舍不得,干脆……你也嫁一个?”
“哈?”花舞眨巴着眼怔怔看她。
陶夭斜睨她一眼,笑得不怀好意:“比如封崎人不错,或者……左玄看着也挺可靠,你答不答应?”
“我……”花舞语结,眨着眼怔了两秒。目光下意识地瞥向斜对角的封崎。
封崎换下了冷硬的夜行衣,穿着难得一见的墨青正装,端坐在角落,一杯酒饮得极慢。仿佛对她们这边的调侃充耳不闻,可花舞却瞬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烫得不行。
陶夭见状,笑意愈发意味深长:“哎呀,居然认真考虑啦?”
“阿姊!”花舞眼瞪圆了,“你……瞎说什么呀!”
“哦?没在意,那你脸红什么?”
“我、我哪有脸红?我这是喝酒上脸!”她手忙脚乱地找茶水,却越描越黑。
一时间桌边哄笑一片,连一旁始终沉默的萧钰都被她们闹得眉眼弯弯。
而那一头,陆叁握着酒杯,斜倚座位。眼神若有若无地在某人身上徘徊,最后饮了一口,又悄然错开。沉默着喝了口酒,眼底荡出一圈圈涟漪。
乌托帕进来的时候,瞧见欢闹的场景,抬眼扫了圈人,纳闷地问:
“咦?怎么还缺一个?”
他东张西望:“咱们‘天灾兆主’,不是说子夜前回来喝洞房酒的嘛?”
话音未落,门外风声微响。
夜色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步入灯火之间,披风微湿,隐有山风余味,衣角还染着些未清理干净的灰痕。火光映上他的眉眼,冷静而克制,却藏着一股未褪的锋锐。像是某种沉潜已久的异力,仍未完全散去。
他一出现,殿内气息微微一滞。仿佛风从门缝灌入,扰动了烛火,墙角的水盏无声泛起涟漪。空气中弥散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压迫感,既像风雷欲起,又像山海静候。
乌托帕猛地抬头,眼睛睁大了一瞬。那是近乎本能的敬畏——她从他身上感受到的,不再只是“人”的气息,而是某种介于天地灵性与鬼神之间的存在。她喉头轻动,心中浮现一个词:“大巫”。
陆叁站在殿柱边,目光凝重。他看着白衍初迈步入内,脚步极轻,却像踏碎了所有声息。
“你能看出他现在是什么境界?”他低声问。
封崎目光不动,眉头微蹙:“……看不出。”
“我也是。”陆叁的嗓音压得极低,隐隐发涩,“但我能感觉到,他比我们所有人都强。”
萧钰却已分辨出那变化。
那不仅是灵息的扩张与升华,更是多种自然元素的调动融合,风、土、水、火,乃至电光阴流,皆在他意念之下起伏流转。他已触及“人灵一体”的临界状态,借天地之力而不违己识。
然而,她也察觉到了那股熟悉而危险的气息,在其中隐伏。
鬼王的力量,仍未平息。
甚至更加躁动不安,如深渊中的利爪,不时拍击着禁锢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