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罗城的收复,并未给山东总兵牟文绶带来太多的喜悦,反而让他陷入了一种更深的忧虑。
麻烦,来自于城外那些如同潮水般不断涌来的饥民。
崇祯皇帝御驾亲征,十余万大军云集,这等浩大的声势,自宁锦之战后,大明已数十年未有。朝廷大军不缺粮草、军饷优厚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速传遍了周边的州府。对于那些在灾年中挣扎求生、食不果腹的百姓而言,天子之师的所在地,便是能活命的希望之地。
他们拖家带口,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涌向西罗城。短短数日之间,城外聚集的饥民,便已骤增至上万人。他们不求别的,只求能从官军的指缝里,漏出一点残羹剩饭,好让自己和家人,能多活一天。
然而,这上万张嗷嗷待哺的嘴,却成了压在牟文绶心头的一块巨石。
他率领的山东援军,远道而来,后勤补给线漫长。全军上下,所携带的,不过是足月的军粮。如今大军集结,战机稍纵即逝,绝无可能在此地长久停留,开设粥棚,赈济百姓。可若将宝贵的军粮分发出去,用不了几日,他麾下数万将士便要饿肚子,届时军心涣散,还谈何上阵杀敌?
他是一名将军,他的首要职责,是打赢这场战争,而不是当一个救苦救难的菩萨。
就在牟文绶为此事焦头烂额之际,他的族弟,也是他麾下的先锋将领牟文举,却显得有些不耐烦。
“兄长,区区饥民,何足挂齿?我等大军在此,岂能为这等小事所牵绊!”牟文举年轻气盛,急于建功立业,“末将愿请为先锋,率兵五千,先行一步,为大军拿下临榆,以壮军威!”
牟文绶看着自己这位族弟,心中虽有担忧,但见他立功心切,也不好过分打击。他沉吟再三,最终还是同意了。
于是,牟文举兴冲冲地,率领着五千最精锐的山东兵,脱离主力,先行向临榆进发。
然而,当他兵临临榆城下时,看到的却是一副极其诡异的景象。城墙之上,旌旗整齐,戒备森严,各类守城器械一应俱全,显然是一座坚城。可偌大的城头之上,却看不到几个守兵的影子,显得空空荡-荡。
“将军,事有蹊跷啊。”部将提醒道,“这莫不是一座空城,吴三桂那厮,已弃城而逃了?”
牟文举心中同样充满疑惑,但他那颗被功名利禄烧得火热的心,让他不愿就此退去。他遥望着城头,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率先登城,为大军夺下这入关第一座重镇的无上荣光。至于城外那些若有若无的饥民,他更是没有放在心上。
他固执地认为,这是吴三桂兵力不足,故布疑阵。他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个机会,一举破城!
就在他准备下令,试探性攻城之时,那扇紧闭的临榆城门,竟“吱呀”一声,缓缓地打开了。
紧接着,让所有山东兵都始料未及的一幕发生了。
成百上千的百姓,拖家带口,哭喊着从那洞开的城门中,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蜂拥而出。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写满了惊恐与绝望,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恶魔正在追赶。
这突如其来的人潮,让训练有素的山东军,瞬间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
“将军,是百姓!是逃难的百姓!”一名部将焦急地喊道,“我们不能以刀枪对准他们啊!”
士兵们的脸上,也写满了犹豫与不忍。他们是朝廷的兵,是来解救百姓的,不是来屠戮百姓的。
牟文举的心,也狠狠地揪了一下。但作为主将,他强迫自己保持着最后的理智。他厉声喝道:“全军保持警戒!我等奉命前来,是剿灭叛逆,不是救灾济民!看清你们的职责!弓箭手准备,但有敢冲击我军阵者,无论何人,格杀勿论!违令者,斩!”
他的命令,严厉而无情。但即便如此,当他看到那些冲在最前面、步履蹒跚的老人,以及那些在父母怀中哇哇大哭的孩童时,他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软了。
就在此时,他那双在战场上磨砺出的锐利眼睛,突然在混乱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丝不协调。
在那些面带悲苦的饥民之中,夹杂着一些眼神异常凶狠的青壮男子。他们的身形步伐,远比寻常百姓要沉稳有力。他们的手,始终下意识地按在自己那宽大的、破烂的衣袍之下,仿佛那里,藏着什么东西。
是吴军!是伪装成百姓的关宁兵!
牟文举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用数千无辜百姓的性命作为诱饵和盾牌的,歹毒无比的陷阱!
“放箭!放箭!”他声嘶力竭地怒吼着,想要下达攻击的命令。
然而,迟了。
他心中那一瞬间的犹豫,那一份属于正常人的、不愿对妇孺下手的同情与挣扎,已经断送了他和麾下五千将士的,最后生机。
那股由百姓与伪军组成的洪流,已经冲到了阵前。面对着那些老弱妇孺,山东军的士兵们,终究没能狠下心来,扣动扳机,或是刺出长矛。他们下意识地后退、避让,原本严整的军阵,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彻底溃散。
就在军阵被冲乱的一刹那,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关宁兵,终于露出了他们狰狞的獠牙!
他们从衣袍下抽出雪亮的钢刀,以最凶狠、最 heoжnдah的姿态,扑向了身边那些还在犹豫不决、不知所措的山东兵。猝不及防之下,成片的官兵被砍倒在地,鲜血,染红了他们错愕的脸。
紧接着,那洞开的临榆城门之内,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大批早已埋伏在此的关宁军,如同出闸的猛虎,狂涌而出!
他们的屠刀,不仅仅砍向了那些已经溃不成军的山东兵。他们,甚至对自己亲手驱赶出来的、那些曾被他们用作盾牌的百姓,也展开了无情的屠杀!
他们要杀光所有的人,不留一个活口,不让这个卑鄙的陷阱,有任何泄露出去的可能。
惨叫声、哭喊声、兵器碰撞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人间地狱的交响。
牟文举双目赤红,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致命错误。他挥舞着长刀,状若疯虎,接连砍翻了数名冲到近前的关宁兵,试图将已经溃散的部下重新集结起来。
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在数倍于己的敌军,有预谋的伏击之下,这支年轻气盛的山东军,如同被巨浪拍打的沙堡,迅速地土崩瓦解。
一个时辰之后,战斗结束了。
战场之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五千名英勇的山东兵,全军覆没,无一生还。那些被当作诱饵的百姓,也几乎全部惨死在关宁军的刀下。
先锋将领牟文举,力战至最后一刻,身中数十刀,壮烈战死。
不久之后,他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被高高地悬挂在了临榆的城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