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卫东翘着二郎腿坐在王家炕头上,手里捏着一根“大前门”香烟,烟雾在阳光下缭绕。他手腕上的金表晃得人眼晕,表盘上的小钻石在光线下一闪一闪的,比王谦家房梁上挂的煤油灯还亮。
“谦哥,你这日子过得也太素了。”赵卫东弹了弹烟灰,眯眼打量着王谦家的土坯房,“凭你的本事,窝在山沟里打猎,可惜了。”
王谦没接话,低头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酸菜粉条。杜小荷抱着王青山坐在炕沿,眼睛时不时瞟向赵卫东带来的那两个大纸箱——奶粉、麦乳精,还有那两罐贴着俄文标签的蜂蜜。这些东西,在牙狗屯,有钱都买不着。
“东子,”王谦终于开口,“你大老远跑来,不会就为了给我送这点东西吧?”
赵卫东咧嘴一笑,露出一颗镶金的门牙:“还是谦哥懂我。”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我这次来,是想拉你入伙。”
“入什么伙?”
“开野味店!”赵卫东一拍大腿,“就开在县城最热闹的那条街上,专门卖山里的野味——飞龙、狍子、鹿肉,有多少收多少!”
王谦眉头一皱:“现在政策允许?”
“嗨!”赵卫东摆摆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县里工商局我熟,打点打点就行。再说了,咱们又不是偷猎,你打来的东西,转手卖给我,我加点价往外卖,这叫‘资源合理利用’!”
王谦没吭声,转头看了眼杜小荷。她正低头给王青山喂米汤,脸上看不出表情,但手指捏着勺子的关节微微发白。
赵卫东见王谦犹豫,立刻从皮夹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往炕桌上一拍:“这是定金,五百块!只要你点头,以后每个月至少这个数!”
五百块!
王谦心里一震。这年头,屯里的壮劳力干一年也就挣个两三百,赵卫东一出手就是他两年多的收入。
炕桌上的信封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人眼睛发疼。王谦没伸手,只是盯着赵卫东:“东子,你这生意……稳当吗?”
“稳!怎么不稳?”赵卫东笑得胸有成竹,“县城现在有钱人多的是,就缺这口野味。你是不知道,一盘红烧飞龙,在国营饭店卖八块,黑市上能翻三倍!”
王谦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收白狐皮吗?”
赵卫东眼睛一亮:“收!当然收!活的更贵!”他凑近王谦,声音压得更低,“我认识个南方的老板,专门收珍稀皮毛。一张完整的白狐皮,他出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五百?”王谦问。
“五千!”
王谦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
杜小荷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得像刀子。赵卫东没注意她的表情,还在兴奋地比划:“你要是能逮到那只白狐,咱俩对半分!两千五,够你在县城买套房子了!”
王谦缓缓吐出一口气,弯腰捡起筷子,在衣襟上擦了擦:“东子,这事我得想想。”
“还想啥?”赵卫东急了,“机不可失啊!你知道多少人盯着那只白狐吗?要不是看在咱俩的交情上,这好事能轮到你?”
王谦没接茬,转头对杜小荷说:“小荷,去把昨儿剩的獐子肉热热,东子大老远来,不能光吃酸菜粉条。”
杜小荷点点头,抱着孩子下了炕。等她出了屋,赵卫东立刻凑过来:“谦哥,嫂子挺俊啊,就是太瘦了。等咱挣了钱,你带她去县城,买几身好衣裳,再烫个头发,保准比电影明星还漂亮!”
王谦笑了笑,没说话。
赵卫东见他不松口,眼珠一转,突然从兜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黑匣子,往炕桌上一放:“谦哥,见过这个没?”
王谦低头一看,是个他从没见过的小机器,上面有几个按钮,还有个小喇叭。
“这叫‘录音机’!”赵卫东得意地按下播放键,一阵悠扬的音乐立刻从喇叭里飘出来,“日本货,走私进来的,一台顶半年工资!”
音乐声里,邓丽君甜美的嗓音唱着《甜蜜蜜》,在土坯房里显得格外突兀。王谦盯着那个小机器,心里翻江倒海——前世这个时候,他还在县城混日子,做梦都想有这么个玩意儿。可现在,听着这歌声,他只觉得刺耳。
“喜欢不?”赵卫东挑眉,“送你!”
王谦摇摇头,伸手关掉了录音机:“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啧,跟我还客气?”赵卫东把录音机往王谦那边推了推,“就当是兄弟给你的见面礼!再说了,以后合作的机会多着呢!”
正说着,杜小荷端着热好的獐子肉进来,眼神在录音机上扫了一眼,没说话。赵卫东赶紧招呼:“嫂子,来尝尝,这可是好东西!”
杜小荷把菜放下,淡淡道:“你们吃,我去看看孩子。”
等她出去,赵卫东咂咂嘴:“嫂子脾气挺倔啊?”
王谦夹了块獐子肉,慢条斯理地嚼着:“山里女人,都这样。”
赵卫东摇摇头,突然压低声音:“谦哥,不瞒你说,我这次来,还带了几个朋友。”他朝窗外努努嘴,“就在屯口等着呢,都是道上混的,手里有家伙。”
王谦筷子一顿:“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赵卫东笑了笑,“就是想着,万一你不同意,他们可以‘帮帮忙’——进山找找那只白狐。”
王谦放下筷子,盯着赵卫东看了几秒,突然笑了:“东子,你这是威胁我?”
“哪能啊!”赵卫东赶紧摆手,“我就是提个醒。这年头,钱难挣,屎难吃。机会摆眼前,不要白不要。”
王谦点点头,伸手拿起那个录音机,掂了掂:“东西我收下了。”
赵卫东脸上立刻堆满笑:“这就对了嘛!”
“不过——”王谦把录音机放进柜子里,转身从墙上摘下猎枪,熟练地拉开枪栓检查子弹,“白狐的事,免谈。”
赵卫东的笑容僵在脸上。
王谦把猎枪往肩上一挎,语气平静:“东子,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你知道我的脾气。山里的事,得按山里的规矩来。”
赵卫东眯起眼:“什么规矩?”
“不杀怀崽的母兽,不碰通灵的东西。”王谦盯着他的眼睛,“那只白狐,救过我媳妇和孩子的命。”
屋里一时安静得可怕。
过了好一会儿,赵卫东突然哈哈大笑,拍了拍王谦的肩膀:“行!谦哥讲究!这事就当我没提!”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野味店的事……”
“我再想想。”王谦也站起身,“明天给你答复。”
赵卫东点点头,晃晃悠悠地往外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回头,似笑非笑地说:“谦哥,时代变了。光靠打猎,养不活一家人。”
王谦没接话,只是目送他离开。
等摩托车的声音远去,杜小荷才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一把剪刀,指节发白。
“他走了?”她低声问。
王谦点点头,从柜子里拿出那个录音机,递给杜小荷:“收起来吧,等念白长大了,给他玩。”
杜小荷没接,只是盯着王谦:“你真要跟他合伙?”
王谦摇摇头,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山林。夕阳西下,一道白影正从林间掠过,快得像一道闪电。
“山里的东西,不能卖。”他轻声说。
杜小荷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她走到王谦身边,轻轻靠在他肩上。两人静静地看着那片山林,谁都没再说话。
远处,七爷的烟袋锅在暮色中明明灭灭,沙哑的嗓音哼唱着古老的劝世谣:
“城里大哥金腰带,
不如山里舒心怀,
莫为钱财失根本,
猎户本色不能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