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道长睁大了眼睛,直挺挺地往后面倒去。
封镜玉却不再看他,也不去理会旁边显然被吓住了的黑衣人。他有些踉跄地走到那一堆尸骸旁,随手将枪插到地上,缓缓跪倒在了泥水里。
眼前成堆的尸骸,看不出男女老幼,甚至分不出来是身份部位的。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气。
良久,他仿佛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伸手拿起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截白骨,那是一只手骨,只是看上去比寻常男女的手骨都要小得多。他知道这是一个孩子的手骨,跟随封家一起被杀的孩子有四个。一个是他最小的堂弟,年方十岁。还有两男一女,是他的堂弟的孩子,最大的八岁最小的六岁,他甚至分不出来,这只手骨到底是谁的。
“遗诏……哈哈,传位遗诏?!”他忍不住笑道,脸上却已经泪流满面。
谢梧看着眼前死气沉沉的男人,心中轻叹了口气。
她撑着伞走了过去,才刚走到跟前,就见封镜玉一口血喷了出来。殷红的血迹落到了他跟前的尸骸上,将那白骨染上了血色。
“封将军!”谢梧一只手按住封镜玉的肩膀,沉声道:“你的人拖不了锦衣卫多久,我们必须马上处理好这些遗骸离开这里!别忘了,你还有人要照顾!还有公道要讨回!”
谢梧心中其实有些为难,眼前的尸骸太多了,很明显下面还有没有完全挖出来的。
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将这些尸骸一一收殓,但如果放任不管,这些遗骸最后会遭遇什么不言而喻。
封镜玉握着手中那一截手骨,另一只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鲜血从他唇角缓缓落下。他仿佛丝毫不曾察觉,郑重其事地朝着前面磕了三个头,才扶着枪身站起身来。
“走。”封镜玉沉声道。
他提枪,朝着剩下的几个黑衣人挥去,几人并没有什么反抗能力,不过片刻间就躺了一地。
谢梧愣住,有些惊讶地看向封镜玉。她身后,秋溟和夏蘼也同样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他们已经做好了为了收殓封家人遗骸,与锦衣卫遭遇后一场恶战的准备。无论是早已经与家中决裂的秋溟,还是没有家人父母的夏蘼,依然还是明白世人对家人最朴素的感情的。
但封镜玉却显然出乎他们意料,他干脆的放弃了为家人收殓。
封镜玉道:“我的人最多只能拖住沈缺,城内一旦收到消息,韩昭很快便会出城来。”
谢梧沉默地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成堆的尸骨,道:“走吧。”
她最后看了一眼还坐在地上发呆的监工,沉声道:“不想死的就逃命去吧。”
四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山口处,水坑里早就被吓呆了的众人终于回过神来。唯一一个在上面的监工双腿发软地坐在一地尸体中间,回头颤声对底下的人道:“快、快上来!离开这里!”
他们完了!
被带来这里的时候,他们压根就不知道挖的是什么,还以为运气好接到了一笔报酬丰厚的大活。但是现在他们知道了,同样也知道即便今晚封少将军不来,事后他们恐怕也活不成。
底下众人闻声,连忙七手八脚地蠢抓着绳索爬了上去。等爬上去看到地上的尸体,再次手脚发软地倒在了地上。
“头儿,怎、怎么办?”有人惶恐地问道:“咱们、咱们快逃命吧!”
监工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逃?逃得掉吗?”
“那、那怎么办?”
监工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咬牙道:“逃!若是被抓住了就当命该如此!能逃得了一个是一个!”或许是为了方便事后灭口,他们这些人都是码头附近外地来的干苦力的,大都是孤家寡人,死了自然也没人去寻去报官。
众人纷纷响应,他们虽然都是些大字也不识的平头百姓,却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逃了或许还能活下来,不逃就只有死路一条。
天色已经微微亮起,几匹马飞快地朝着与京城相反的方向奔驰而去。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队人马,远远地一个身形魁梧的锦衣男子端坐在马背上,他身后跟着二三十个同样穿着锦衣的骑士。
“御马监掌印,韩昭。”封镜玉沉声道:“你们从西边走,前面有人接应。”
谢梧皱眉道:“不行,你一个人,不是他们的对手。”
封镜玉道:“我们四个人加起来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放心,我不会死,我或许打不过他,但要走他们也拦不住。这次多番蒙各位相助,不能再连累你们了。公子见到漱玉请替我告诉她,让她在江南等我。”
谢梧望着他,沉声道:“少将军莫要让漱玉失望,她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放心,我绝不会死在这里。”封镜玉唇边扯出一抹极浅的笑意,他手中的长枪轻轻在谢梧的马屁股上一拍,马儿嘶鸣一声调转方向载着谢梧朝西而去。
封镜玉却丝毫不停,朝前方拦路的人冲了过去。
“公子,封大公子不会有事吧?”三匹马飞驰在道路上,秋溟忍不住问道。
谢梧沉声道:“不知道。”
“他一个人从韩昭手里走脱,比带着我们三个容易。”不仅是韩昭,跟在韩昭身边那些人也都不是寻常人物,可见泰和帝想要杀封镜玉的心有多强烈。
秋溟忍不住皱眉,他觉得封大公子满身死气沉沉,根本不像是想要逃脱的样子。
仿佛猜到他的想法,谢梧道:“他不会死的,至少不会现在死。”
前方的树林边站着一个人,黑衣金纹,腰扶绣春刀,面容苍白俊美。
他身后的地上,躺着十来具尸体。
沈缺。
三人勒住了缰绳,秋溟和夏蘼上前,挡在了谢梧身前。
“公子,你先走。”
谢梧有些无奈地苦笑道:“恐怕走不了了。”
他们身后不远处,树林里出来几个人,同样的飞鱼服绣春刀。
锦衣卫。
锦衣卫身为皇帝最锋利的刀,也不是废物,怎么可能任由他们随意戏弄?
他们看起来衣服有些凌乱,身上还沾染着血迹,衣服头发都湿漉漉的,脸上满是疲惫。
谢梧的人只负责在封镜玉调开沈缺后帮他解决那山口外面的伏兵,并不知道封镜玉是怎么甩掉沈缺,他麾下的人又是如何与沈缺周旋,让他一直没有带人重新返回去的。
只看沈缺此时身边寥寥数人,还如此狼狈的模样,显然昨晚也过得不轻松。
谢梧轻轻吐了口气,道:“躲不过,动手吧。”她话音未落,人在马背上就已经凌空转身朝那几个锦衣卫掠去。
她身边秋溟和夏蘼同时出手,扑向了前方的沈缺。
谢梧手中银灰色的网撒出。
几个锦衣卫立刻提刀砍了过去,却不想朝廷精工打造的绣春刀,竟然划不破那网。
巨大的网兜头罩下,将几个锦衣卫都网在了里面。
谢梧没有手下留情,哪怕她不久前还曾经于锦衣卫中人谈笑风生。
袖中暗器激射而出,正中那几人的心口。
谢梧飞身落地,看着几人在自己跟前倒下,面色冷如冰霜。
她想要活下去,就只能让别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