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府的宴席,终究是摆开了。
即便胡宗宪心绪万千,深知这“恩赏”背后是万丈深渊与灼灼烈焰交织的帝王心术,但这表面文章却不得不做,且必须做得风光热闹,滴水不漏。
加官赐爵,圣眷优渥,这是天大的体面,是皇帝陛下对东南柱石的肯定。
若他胡宗宪此刻推诿低调,反而显得心虚矫情,更会寒了麾下将士与依附官员的心,也辜负了陛下“昭告天下”的深意。
于是,总督府张灯结彩,虽无过分奢靡,却也规制严谨,气派十足。
杭州城内有头有脸的文武官员,但凡能挤进这扇门的,几乎尽数到场。
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三司长官自然位列上席,各府知府、卫所指挥、乃至有实权的千户、把总,亦纷纷敬陪末座。
这便是官场铁律。
今日胡部堂简在帝心,恩宠无双,谁敢不来?
即便往日分属不同派系,或有龃龉,此刻也得堆起满脸笑容,备上厚礼,道一声“恭贺部堂”。
没人敢赌胡宗宪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落落大方”、“不记旧账”。
官场之上,宁可将所有人预设为锱铢必较的小人,也绝不能天真地指望对方是君子。
这无关胡宗宪个人品性,而是权力场中自保的默契。
陈恪自然居于首席,身份尊贵,无人能及。
他含笑应对着各方敬酒,举止从容,言谈得体,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疏离,将靖海伯的威仪与兵部侍郎的气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般应酬于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
这喧闹的宴席,倒也无形中帮了他一个小忙。
昨日才与戚继光约了台州之宴,今日便因这出“大戏”无需奔波。
戚继光、俞大猷等核心将领自然也都在席,倒是省了他另寻时机与他们深谈。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
胡宗宪身为东道,自是各方敬酒的焦点。
“恭贺部堂荣膺少保,简在帝心,实乃我东南文武之福!”
“陛下圣明,慧眼识珠,部堂大人实至名归!”
“靖海伯亲临宣旨,更显皇恩浩荡,下官等与有荣焉!”
气氛热烈得近乎灼人,每一句恭维背后,都藏着无数双审时度势的眼睛。
他虽酒量不俗,此刻也显出面泛红光,略有酒意。
这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招手唤来身后侍立的管家,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一个穿着锦缎袍子、面色略显局促忐忑的年轻公子,被引到了主桌前。
正是胡宗宪的独子,胡显。
数年不见,胡显身量高了些,面容依稀还有当年苏州城里的纨绔模样,只是眉宇间那股浮浪之气收敛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在严父威压下形成的谨小慎微,甚至带着点畏缩。
他此刻被推到这满堂高官显贵面前,尤其是直面陈恪,更是紧张得手脚不知该往何处放,眼神闪烁,不敢抬头。
厅内喧嚣微微静了一瞬,不少目光好奇地投来。
胡宗宪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与无奈,声音却尽量放缓,带着一丝为人父的威严与期许:“显儿,还不见过靖海伯?当年你在苏州,年少无知,多有冲撞。伯爷海量汪涵,未曾与你计较,反倒促你成才。今日趁此机会,敬伯爷一杯茶,聊表谢意与歉意。”
这话说得颇有技巧,既点明旧事,又轻轻揭过,将“冲撞”化为“促你成才”,给了双方台阶。
让年纪相仿的胡显给陈恪敬茶赔礼,这场面确有些微妙,甚至略显尴尬。
但胡宗宪坚持如此,其意不言自明——既是彻底化解旧怨,向陈恪乃至在场众人表明他胡家绝无芥蒂之心;或许更深一层,也是借此机会,再次敲打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让他看清形势,收起所有不该有的心思。
胡显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瓷杯托碟相碰,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硬着头皮,走到陈恪面前,深深一揖,声音干涩发紧:“晚…晚辈胡显,见过靖海伯。当年…当年苏州之事,是晚辈无知孟浪,冲撞了伯爷虎威。多…多谢伯爷当年教诲…请…请伯爷用茶。”
话语磕绊,显是背了许久,但那份惶恐与不情愿,却掩藏不住。
陈恪何等眼力,岂会看不出这年轻人的窘迫与那点残存的、不敢表露的怨气?
但他自然不会点破,更不会端架子。
他当即微微一笑,笑容温煦,如同拂过春水的暖风,瞬间化解了现场的微妙气氛。
他欣然接过茶盏,并不立刻饮用,而是和声道:“胡世兄何必如此客气?当年之事,不过少年意气,陈某早已忘怀。倒是听闻世兄近年沉稳许多,刻苦进学,胡部堂每每提及,颇感欣慰。过往云烟,不必再提。日后当勤勉奋发,不负部堂厚望,方是正理。”
他语气平和,既接了对方的致意,又轻轻巧巧将“赔罪”转化为长辈对晚辈的勉励,全了胡家的面子,也全了自己的风度。
一番话,说得胡宗宪面色稍霁,眼中露出一丝感激。
胡显更是如蒙大赦,连忙应了声“是,谨遵伯爷教诲”,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经此一幕,宴席气氛反而更显“融洽”了几分,众人皆赞靖海伯气度恢弘,胡部堂教子有方。
一场小小的风波,消弭于无形。
陈恪放下酒杯,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另一席的戚继光和俞大猷。
他主动举杯走过去,与这两位性情迥异却同为国之干城的将领畅谈起来。
他与戚继光讨论新军火器战术细节,与水师将领畅聊水师船舰改良与海战心得。
他文人出身,却深谙军旅,言谈间既有战略高度,又不乏战术细节,更兼言语真诚,毫无勋贵架子,很快便与二人打得火热,笑声朗朗,引得周围武将纷纷侧目,心中对这位年轻的靖海伯更是佩服。
“伯爷当年在苏州整军,那‘三段击’之法,末将至今思之,仍觉精妙无比!”一位参将由衷赞道。
戚继光亦笑道:“子恒兄不仅文采斐然,于军阵火器之道,见解更是鞭辟入里,每每令人茅塞顿开。”
正谈笑间,一个略显清瘦、穿着四品官服,眉宇间带着几分疏狂与郁结之气的文官,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对着陈恪微微一揖,语气带着三分恭敬,七分复杂的调侃:“下官徐渭,见过靖海伯。伯爷风采更胜往昔,下官敬您一杯。”
陈恪转头,看到徐渭,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文长兄!何必多礼?你我故交,怎如此生份了?”他亲自执壶,为徐渭斟满酒,“这两年你暂代苏州知府?感觉如何?那摊子事,可不轻松。”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徐渭放下酒杯,用手背抹了下嘴角,嘿嘿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看透世情的讥诮:“感觉?感觉便是……这‘代’字头的官,如同借来的衣裳,穿在身上风光,却总担心主人何时来讨要,处处掣肘,不得伸展。罢了,不说这个。倒是要恭喜伯爷,圣眷日隆,鹏程万里。”
陈恪摇头笑道:“文长兄何必妄自菲薄?我听闻你此次考评甚佳,可是要调任两广实授知县了?虽是平调,却是好事。去掉这‘代’字,脚踏实地,从一县父母官做起,将来履历扎实,前程未必不如在京城部院熬资历。”
徐渭闻言,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精光一闪,随即又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语气带着他特有的、尖刻又无奈的阴阳怪气:
“从基层做起?履历扎实?伯爷说得是正理。可是……”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目光扫过陈恪身上那耀眼的绯袍蟒纹,“下官斗胆问一句,伯爷您……似乎也没正经做过几天七品知县、六品主事吧?您这青云路,起步便是代天巡狩的御史钦差,如今更是位列伯爵,掌一部兵权。这……让下官这等从‘代’字头做起,还得去蛮荒之地做实授知县的人,情何以堪呐?”
这话堪称大胆放肆,近乎指责,若被旁人听去,足够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
然而陈恪听罢,非但不怒,反而与徐渭对视一眼,两人竟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低沉的、心照不宣的轻笑。
陈恪拍了拍徐渭的肩膀,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感慨:“文长啊文长,你这张嘴……还是这般不饶人。时也,命也,运也。各有各的缘法,强求不得,却也……推拒不得。两广虽远,未必不是龙跃之地。好好干,我看好你。”
徐渭收敛了笑容,深深看了陈恪一眼,举起酒杯,郑重道:“借伯爷吉言。这杯,敬缘法,敬……无可奈何,也敬……柳暗花明。”
两人再次对饮,一切尽在不言中。
宴席依旧喧嚣,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推杯换盏之间,是官场永恒不变的人情世故与权力流转。
陈恪置身其中,游刃有余,目光扫过满堂宾客,扫过志得意满者,扫过强颜欢笑着,扫过戚继光、俞大猷等实干之才,也扫过徐渭这等狷狂却有大才的失意文人。
窗外,杭州月夜,静谧如水。
窗内,盛宴未央,人心浮沉。
这东南棋局,经此一宴,人心向背,悄然间已又是一番新气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