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杭州城从薄雾中苏醒,运河上橹声欸乃,市井渐闻人语。
然而,今日的喧嚣中却夹杂着一丝不同寻常的躁动。
一支威仪赫赫的队伍,自城外驿站迤逦而出,踏碎了清晨的宁静。
队伍最前方,是八名盔明甲亮、手持净街鞭的锦衣卫缇骑,目光如电,肃清道路。
其后,四名宫中内侍神情肃穆,其中一人双手高擎明黄绸缎覆盖的紫檀木盒,内盛密旨。
紧接着,是四名身着青袍鹄补的礼部仪制司官员,步履沉稳,代表着朝廷法度与典仪。
队伍的核心,是一辆朱轮紫盖、装饰着靖海伯爵徽记的豪华马车。
车帘掀起,陈恪端坐其中。
此刻的他,与昨日那身素净直裰、悄然入城的形象判若两人!
只见他头戴七梁赤金冠,身着绯色织金蟒袍,腰束玉带,悬挂御赐牙牌。
阳光照在他俊朗而略显苍白的脸上,额角那一道淡粉色的疤痕非但无损其威仪,反而平添了几分沙场淬炼出的凛然之气。
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昨日他还是个看似寻常的访客,今日便是代天巡狩、宣示皇恩的靖海伯、兵部右侍郎!
这支队伍锣鼓开道,旗帜鲜明,毫不避讳地穿过杭州最繁华的街市,直趋浙直总督府。
沿途百姓纷纷避让,翘首观望,窃窃私语。
“快看!是京里的钦差!”
“好大的排场!那位马车里的年轻大人是谁?”
“这你都不知?那是靖海伯陈爷!听说在北边打得鞑子屁滚尿流!”
“靖海伯来杭州做什么?还这般声势?”
“这架势,怕是天大的恩赏啊!胡部堂要高升了?”
种种猜测,随着队伍的行进,迅速在杭州城中发酵。
这,正是陈恪想要的效果——堂而皇之,广而告之!
他要将这场“恩赏”做成一出公开的大戏,演给全杭州、全东南乃至整个大明朝堂看!
其目的,不言而喻:就是要将胡宗宪接受封赏、感恩戴德的场面,赤裸裸地展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以此向天下人宣告——严党倒了,但胡宗宪不仅没事,反而圣眷更隆,简在帝心!
这是最直接、也是最狠辣的“划清界限”之法。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胡宗宪接旨谢恩的那一刻,他便再也无法回头,只能被这股皇恩浩荡的洪流,推着走上与严党背道而驰的路。
总督府门前,早已得到消息的胡宗宪,一身崭新色官袍,率领总督衙门大小属官,肃然静候。
他面色平静,目光沉凝,仿佛一夜间已将所有波澜尽数压下,只剩下身为封疆大吏的沉稳与威仪。
只是那紧抿的嘴角和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透露着他内心的并不平静。
队伍抵达,锣鼓息声。
陈恪在内侍的搀扶下,缓步走下马车。
他与胡宗宪目光一触即分,一切尽在不言中。
“圣旨到!浙直总督胡宗宪接旨!”礼部官员上前一步,朗声高呼,声震四方。
胡宗宪立即撩袍跪倒,身后属官跪倒一片,周围远远围观的百姓也下意识地屏息凝神,纷纷跪伏在地。
陈恪从内侍手中接过那明黄绸缎覆盖的紫檀木盒,亲自开启封印,取出内里以金线绣龙、玉轴为杆的圣旨,缓缓展开。
阳光照射在圣旨耀目的明黄和朱红的玺印上,熠熠生辉。
他深吸一口气,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响彻总督府门前: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咨尔浙直总督胡宗宪,公忠体国,勤勉王事,总督东南以来,剿抚并用,靖海安疆,卓有勋劳……朕心甚慰!特加恩,晋尔为太子少保,仍总督浙直军务,赏银千两,纻丝十表里,以示嘉勉!”
读到此处,陈恪心中微微一动,甚至有些诧异。
就这?
加个太子少保的虚衔,赏些金银丝帛?虽然已是殊荣,但似乎……并不足以匹配陛下让他如此大张旗鼓前来、甚至不惜动用“不得启视”密旨的重视程度?
难道陛下后续还有安排?或者……这圣旨后面另有玄机?
他压下疑惑,继续宣读。
果然!圣旨后面还有内容!
陈恪的目光扫过接下来的文字,心中猛地一震,但面上依旧保持平静,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宣读殊荣时应有的昂扬:
“……尔胡宗宪,国之柱石,功在社稷。朕念其劳苦功高,非寻常赏赉可酬。着礼部依制议功,另择吉日,行册封之礼,赐爵以彰其功!钦此——”
赐爵?!
这两个字如同平地惊雷,不仅炸响在陈恪耳边,更炸得跪在地上的胡宗宪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就连周围跪着的总督府属官、远处的百姓,也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抽气声!
赐爵?!
大明爵位,何其尊贵?非开国、靖难从龙之功,或立下挽狂澜于既倒之不世奇功者,难以企及!
严嵩权倾朝野二十载,位极人臣,也终其一生未能封爵!
而如今,陛下竟要赐爵于胡宗宪?!
嘉靖帝此举,何止是大方?简直是破格!是旷世隆恩!
胡宗宪脸上的震惊只持续了一瞬,便迅速被他强行压下,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只是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他深深叩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与哽咽,甚至眼眶都微微泛红,朗声道:“臣胡宗宪,叩谢陛下天恩!陛下隆恩浩荡,臣……臣万死难报!唯竭尽驽钝,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番表演,情真意切,感激涕零,完全符合一位蒙受旷世皇恩的臣子该有的反应。
这是必须有的状态,是政治正确的表态,否则便是对皇恩的漠视,是取死之道。
“胡部堂请起!”陈恪上前一步,亲手搀扶起胡宗宪。
接下来的流程,便是繁琐的官样文章。
交接赏赐,记录在案,礼部官员上前宣读仪制后续安排……
周围围观的百姓和官吏越来越多,人人脸上都带着与有荣焉的兴奋和惊叹,交头接耳,议论着这从天而降的殊荣。
陈恪自始至终,并未下令驱散人群,反而乐见其成。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让这个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东南,传回京城。
喧嚣持续了许久许久。
待到一切仪程暂告段落,官员们稍事休息,准备接下来的官宴时。
陈恪看似随意地走到胡宗宪身边,仿佛只是同僚间的寒暄。
他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声音却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
“部堂,圣上此时……想必正在西苑,翘首以盼您的……谢恩奏折呢。”
他微微停顿,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胡宗宪一眼,补充道,声音更轻,却字字千钧:
“此奏折关乎圣眷,关乎东南未来……请部堂,务必仔细斟酌,字字推敲。”
这句话,看似提醒,实则是点醒!
两人心照不宣。
昨晚的密谈早已将一切挑明。
嘉靖帝等待的,绝不仅仅是一封格式化的、充满谀词的谢恩表!
他等待的,是胡宗宪亲笔写下的、态度明确、立场鲜明的“投名状”!是与他严党恩师彻底切割的政治宣言!是向他嘉靖皇帝个人效忠的保证书!
而胡宗宪,在经历了昨夜的思想巨震与今晨这“赐爵”殊荣的冲击后,早已别无选择。
更何况,他此刻心中所思,已远超个人生死荣辱。
陈恪昨晚为他描绘的那幅“驰骋海疆、与西夷争锋”的壮阔蓝图,已然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而此刻这“赐爵”的隆恩,更如同为这颗种子浇灌了丰沛的雨露。
他需要权力,需要地位,需要皇帝的绝对信任,才能去实现那一切。
同时,一个更深沉、更隐秘的念头也在他心底盘旋——若自己地位足够崇高,圣眷足够稳固,那么将来,即便严党倾覆,恩师落难,或许……或许他也能凭借这份影响力,在雷霆之下,为恩师保全一丝生机,哪怕只是免于屈辱地死去?
此为——不可直中取,只可曲中求。
胡宗宪迎着陈恪的目光,微微颔首,眼神沉静如水,一切尽在不言中。
“伯爷提醒的是。”他声音平稳,朗声道,“本督即刻便回书房,亲笔书写谢恩奏疏,定不负圣恩!”
他转身,向着总督府内走去,步伐沉稳,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
奏疏该如何写,他心中已有决断。
一场风波,以一场浩荡皇恩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