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塞迈里的山谷驶入也门沿海之境,天地像是被突然拉开了一道巨幅的帷幕。苍茫的岩壁下,是一座如浮影般临海而生的城市——穆卡拉。它是阿拉伯海上的孤岛之梦,是悬崖之下的珍珠,是时间与潮汐静默雕刻出的城市诗行。
穆卡拉的名字,如同低语的海风,既隐秘又深远。它不是喧嚣的港口,也非高楼林立的都城,而是一首缓慢吟唱的古谣,是沉在阿拉伯半岛东南角落的传奇音符。
我在《地球交响曲》的这一章写下:“若马斯喀特是宫殿之门,塞迈里是山谷的诗篇,那么穆卡拉,就是海风与历史共同打磨的贝壳。”
我初见穆卡拉,是站在山顶俯瞰之时。城市被群山环绕,如一颗嵌入海岸的白珍珠,街巷层叠,屋顶皆为纯白与米黄,宛如海浪掀起的泡沫冻结成形。
一条主路沿海铺展,尽头便是海港,而城市最显眼的标志,是那建于高崖上的老灯塔。它既是航海者的指引,也曾是了望者的目光。如今,它更多时候只是静静伫立,任时间如潮来去。
我登上灯塔,扶栏远望,海风带着潮湿的咸味裹住我全身。白帆点点,鱼群翻跃,港口边是手工修船的老匠人,削刀声如鼓,咚咚入耳。
灯塔内的墙上刻满水手的签名与告白:“为心中之人远航”“我若不归,愿风替我说话”……我伸手抚过这些字句,仿佛碰触到了一代代漂泊者未竟的情感。
更深处的楼梯尽头,是一间小房,屋内有一本厚重的登记簿。我翻开它,看到许多异乡来客的留言,有人写:“我从红海来,只为站在这里等一个答案。”我默默写下一句:“我从远方来,愿此灯塔照见心中的归属。”
我写道:“穆卡拉,是一盏忘却岁月的灯,照亮的不只是船只,还有漂泊的灵魂。”
穆卡拉并非今日才闻名,在古代,它便是乳香之路的重要港口。南阿拉伯的乳香与没药,通过这里出口至埃及、希腊、罗马,香气曾在地中海世界留下千年回响。
我走入一座乳香博物馆,里面陈列着各种形态的香树树脂、古船模型与阿拉伯商队图画。讲解员是一位白胡老者,他说:“穆卡拉是香气之门,也是故事之口。”
我点燃一小块乳香,烟雾升腾,在昏黄灯光下盘旋如蛇。我闭上眼,仿佛听见了两千年前驼铃与涛声的对话。远处隐隐传来牧人歌声,与香气交织在一起,仿佛唤醒沉睡的记忆。
我写道:“每一缕香烟,都是一段通向远方的记忆,是无声的脚步,是不朽的誓言。”
随后,一位老妇人带我穿过香料巷,她递给我一只雕刻精美的小瓶,里面装着她祖母配制的香油。她说:“这香,只赠旅人。”我接过那瓶香,心头一震。
我继续深入港口老区,在一间香料铺后院,意外发现一口古井。店主告诉我,那是古代商队为驮队专设的净身之井,每位出海的商人在启程前都要用这井水洗手沐面,以示尊重与祈愿。我用双手掬水濯面,感到一种奇异的静谧。
我沿街而行,穿过一片古老民居区。白墙红顶的建筑宛如沙漠中的冰沙,拱形窗户上挂着木格遮光的花窗,墙角常有一两盆仙人掌或藏红花。
一位老妇坐在门口编织羊毛毯,动作缓慢而稳健。她望了我一眼,轻声说:“这里太热,也太静,年轻人都去了北方。”
她继续织着,线团如旧梦团团缠绕。我蹲下看她手中图案,是一头举蹄奔跑的骆驼。
我问她:“您年轻时也去过别的城市吗?”
她笑:“没有,我在这里,听海长大,看海老去。”
我写道:“穆卡拉之静,不是死寂,是一种内敛到极致的存在感,是与自我和解后的坚定。”
这静,甚至延伸到了墓园。黄昏时分,我在一片矮墙内看到数十座无名坟冢,石碑上刻的只是“归者”二字。旁边一棵老树下坐着一位独臂老人,他说:“我年轻时出海过四次,回来三次。”我坐下,听他讲风暴、鲸影与火光,仿佛听到岁月的低语。
夜幕降临,海边的小巷慢慢亮起灯,摊贩们开始支起摊位,烤鱼、椰枣、酸奶、蜜饼的香气弥漫开来。我坐在海边一位老诗人身旁,他手中拿着一本泛黄手抄诗集。
他没有抬头,只说了一句:“海,会替你记录。”
我点头,他递给我一页纸,上面写着几句诗:
“若风知路,
我将随它归来,
不为城墙,不为金银,
只为你窗前的灯火。”
我问他诗句的故事,他说:“写给一个等了三十年的人。”他将那页纸重新收好,望着远处渔船的灯火出神。
他又指了指远处一座低矮石亭,说:“那是‘静听亭’,有心事的人都去那坐坐。”我如他所言,独自前往。石亭面朝海湾,一块碑石上写着:“语不出口,潮会替你说。”我在那坐了许久,直到夜潮淹没石阶。
我写道:“穆卡拉的诗,不为流传,只为与夜色一起咽入海底。”
清晨,我站在城边悬崖最高处,望着朝阳跃出海平线。晨光将整座城市染成金色,仿佛所有的旧梦与故事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柔。
一只海鸥掠过我的头顶,飞向东南的天际。我在胸口摸了摸那瓶乳香油,那是穆卡拉赠我的护身符。
风中传来船只启程的汽笛,我知道,是时候继续向前了。下一站,是也门的内陆之都,是文化与信仰交织的地方。
我在笔记中写道:
“穆卡拉是一道海岸线上的呢喃,是历史和海风永不疲倦的共鸣。它不呼喊,却能让人久久驻足。”
翻开地图,沿山道北上,那是一座盘踞在高原上的古城,是红砖与宣礼塔的影子。
萨纳——那是天空下最古老的耳语,是山城与月亮共同守望的城市。萨纳,我来了。